他身上唯一没有变的就是眼睛。夜蓝色的眼瞳,透着水润润的光,干净得一尘不染。发现这还是我记忆中的那双眼睛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他身上多了或是少了什么东西,这双眼睛都会让我知道,他还是那个我认识的深海。这就足够了。我意识到在我屏息打量着他的时候,深海也带着审慎的表情留意着我的反应。小心翼翼的。也许我的紧张和他的小心都有点过分了,让流转在我们之间的气氛多出了一些不易觉察的……对峙的味道。像猫和狗狭路相逢。这个不怎么恰当的比喻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深海望着我,紧绷的表情也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眼睛里慢慢地浮现出一丝柔和的笑意。“你……没有尖叫,”深海歪着头,带着一点惊讶的表情望着我,仿佛我的反应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也没有晕倒。”我应该尖叫吗?如果那个人不是深海的话……也许会吧。“我想这是因为我做梦的时候见过你的样子,”我说:“而且,你那条尾巴我已经亲眼见过啦。上半身再多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也不会让我感到惊讶了。”深海垂眸一笑,“是这样的吗?”我用力点头,仿佛这样就可以增加我这句话的可信程度,“绝对是。就像我们小时就打预防针一样。先被小剂量的病毒刺激一下,身体就会产生抗体。再来大剂量的病毒也不怕了。”我停顿了一下,小心地反问他:“你小时候打过预防针吗?”深海摇摇头。大概是看出我正搜肠刮肚地琢磨该怎么跟他解释预防针,他飞快地补充说:“不用解释。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我在陆地上生活的时间可不算短。”说到这里,他眨了眨眼,露出一个促狭的浅笑,“不过,我不知道你的预防针剂量到底够不够大。因为接下来你会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说……”深海迎视着我,慢慢地举起了一只手。我又一次屏住了呼吸。我发现我的说法实在是太笼统了。确切地说,这应该是一只利爪,五指修长,指甲尖利。五道细细的骨管贯穿了整个手背,连接着长长的指甲和强健的腕骨。细腻的鳞片在手背上的时候还是柔和的象牙色,到了指甲的根部则变成了冷幽幽的苍蓝色。当他张开五指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相邻的指间缓缓撑开的蹼。我伸出一根手指,十分小心地摸了摸他手背上突起的骨管。指尖传来的触感凉悠悠的,很光滑。仿佛在鳞片之上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粘液。就在我的手指慢慢下滑的同时,在我的注视下,苍蓝色的尖利指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收了回去。我心里突然间生出一种十分怪异的温柔的感觉,仿佛自己正在抚摸一只猫咪,而这只猫咪正在缩起利爪向我示好。我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向深海。也许是我的表情过分的温柔了,深海垂下眼睑避开了我的目光。浓密的睫毛轻轻扇动,嘴角却紧紧抿了起来。像是被我的举动所迷惑,有些不知所措了。“别碰那里。”就在我的手指要触碰到他那收起了尖指甲的部位时,深海的手轻轻缩了回去,“有毒。”我老老实实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指。他的手扶着船舷,指尖依然是苍蓝色的,但是尖指甲已经看不见了。这个小小的发现令我突然之间心生暖意。如果说在岩洞里的时候我对他的话还抱有疑虑,这一刻,我忽然间相信他确实是可以保护我的。不是因为他有一副利爪,而是因为他在小心地避免会伤到我。潜意识里最后的一丝疑虑也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了。我的心情变的前所未有的轻松,看着头顶灰蒙蒙的天空也觉得明媚了起来。我发现我们的小船已经离岸很远了。在我的身后,我所熟悉的沙湾已经在视线的尽头收缩成了一条粗笔画过的白线。在我的前方,则是一望无际的蔚蓝色海洋。他们距离我那么近,仿佛我已被包容其中,变成了晶莹剔透的一粒小水珠。这是我从来不曾体验过的自由。一瞬间的海阔天空。“深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里透出无法抑制的雀跃,“深海你一直推着小船不累吗?”深海瞥了我一眼,没有出声。我猜他大概知道我只是太兴奋了,忍不住就要发出点什么声音,并不是真的在关心他累不累的问题。“深海你跟我说说话吧。”离岸越远,世界就变得越是安静,耳畔除了海浪的起伏,就只有他的尾鳍偶尔拍打水面所发出的哗啦啦的水声。我着迷地望着他隐藏在水下的那条鱼尾。那是一种比夜蓝色更加明亮,也更加美丽的蓝色,线条流畅而优美,反射着银色的光,随着他前进的节奏在海面之下一起一伏地摆动。这样的一副画面,比我所能想象到的最美还要美。我想起《加勒比海盗》里的那个鬼船长对美貌的女主角说:“小姐,你就在鬼故事里。”忽然觉得深海也应该板着脸对我说一句:殷茉,你就在童话故事里。深海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微微有些疑惑,“你在笑什么?”我把这些不着调的想法从脑海里统统赶了出去,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在想……你那天没有说完的话。”“哦?”深海半信半疑,“那有什么好笑的?”“是没什么好笑的。”我承认。但是这个时候,我总不能给他讲《加勒比海盗》呀。我摆了摆手,赶紧岔开了话题,“你说那个时候你和族长都受了伤,他们追到浅海,然后遇到了我。后来呢?”深海那双明亮的夜蓝色的眼眸瞬间就蒙上了一层阴霾。他低下头长长叹了口气,“我还是从头讲给你听吧。”“如果我说高斯坐标,你能听懂吗?”就在我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架势等着他开讲的时候,他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听说过。”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他,“但是具体怎么回事儿我就不知道了。”开玩笑,我又不是一台电脑,怎么可能听见一个坐标就在脑海里自动搜索到地球上对应的那个点?“地面点的x坐标值表征此地面点至赤道的距离。地面点的y坐标值、表征此地面点至中央子午线的距离,当地面点位于中央子午线以东时为正,位于以西时为负……”深海望着我蒙头蒙脑的样子,有点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么复杂了。”佩服他的同时,我心里也多少生出一点点挫败感来。这些知识,似乎我应该比他掌握得好吧?至少我们有学校啊。不过,貌似九年义务教育也没讲过这个……我还在自我安慰的时候,深海已经开始了他的讲述。“最早的时候,我们的族群居住在萨默斯岛,也就是你们所说的百慕大附近。那里有很多岛屿,是地球最北面的珊瑚岛群之一。附近水域产鱼和龙虾。”深海目光迷蒙,用一种完全沉浸在回忆中的腔调缓缓说道:“最初那里是很好的,安静,也安全。可是后来就不行了。它变成了英联邦中最早的殖民地。其中三个岛群又被租借给了美国建立海空军基地,再后来又修建了美国卫星地面接收站。”“人越来越多,这个区域的存在也越来越受世人的关注,不再适合我们了。族群里的长老们关于迁徙的问题发生了严重的分歧。”说到这里,深海的神色黯淡了下来。也许在他们眼里,族群的分裂类似于我们看待历史上的一国三分吧。或者比那个还要严重一点。毕竟对我们而言那只是历史,而对他们来说,那确是自己亲身的经历。“长老们争执了很久,最后族群分裂为三个小族群。”深海的语气中透出淡淡的落寞,“一个族群留了下来。另外一个族群迁徙去了格陵兰岛附近。而我们则跟随族长移居到了靠近克里特岛的海域。我们在那里居住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讲到这里,深海又一次停了下来。他的眉毛轻轻皱着,眼里流露出惆怅的神色。“直到什么?”我忍不住追问他。“住的久了,跟人类接触也越来越多。长老们制定的不能和人类接触的规矩,开始被族人们频繁地打破,长老会对这种违规行为的处罚也越来越严苛。矛盾渐渐加剧,发展到最后,族长的弟弟纠集了一群年轻人开始明目张胆地反对长老会。”深海眯起双眼,语气也变得淡漠了起来,“他们后来惹了很大的麻烦,几乎威胁到了整个族群的安全。我们不得不跟着族长暂时移居到了南中国海。这些年轻人自己无法解决问题,又不肯接受长老会的惩罚。僵持了很久之后,他们在一个月圆之夜离开了我们的聚居地。这是我们的族群离开萨默斯岛之后的又一次分裂。”我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听来听去,怎么感觉跟上历史课一样?深海斜了我一眼,眼里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觉得无聊?”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说实话,这么好的天气,海风习习,阳光煦暖,我又坐在这么可爱的小船上,满心都是小学生春游似的欣然,偏偏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地讲着历史——就算你是个帅哥,这样的搭配也会让人觉得挺扫兴的嘛。换了我在春游的路上给他讲三国演义,他能爱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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