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高丽遗民又反了,&rdo;单超一边把酱骨头上的肉细细撕下来,一边叹道。谢云敏感地问:&ldo;小皇帝要你出征?&rdo;&ldo;不然呢?我带着几十万兵驻在京城,他能睡得着?&rdo;&ldo;别去!&rdo;单超奇道:&ldo;怎么,现成的战功不捡?&rdo;谢云反手把筷子往桌上一拍:&ldo;别去。等我死了随便你爱打哪打哪儿。&rdo;单超惊得手上的动作都停了,直盯着谢云说不出话,半晌才悻悻道:&ldo;不去就不去,整天把死啊活的挂在嘴上……嗯?八年前谁把我赶去青海的,现在知道舍不得徒弟了?&rdo;谢云低头哧溜喝粥,并不回答。单超把撕下来的酱肉投进他粥碗里去,心中转念一想,又有些高兴。打进长安后这一个月来,谢云再不像之前那样动辄赶他走,时隔这么多年后两人终于再次回到了朝夕相处的时光,在这风云动荡的大明宫里,倒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谢云把一筷子酱肉夹到单超碗里:&ldo;你也吃。&rdo;&ldo;不,我这儿……&rdo;&ldo;哪来的废话,&rdo;谢云小声训斥:&ldo;又不是你亲爹。&rdo;两人对视片刻,单超笑着吃了。高丽又反了。咸亨五年,新罗纳高句丽叛众,李谨行率兵进攻买肖城,却被新罗击败,被缴获战马三千余匹。小皇帝新官上任三把火,此事引起了他的重视。韦玄贞于是向新帝献上了一个有些阴损的计策:以长安未平为名,令单超将主要军队留驻京城,然后率兵五万,远征安东。‐‐如此一来,只要令人去前线把单超神不知鬼不觉地做掉,驻京大军无帅,便可轻易降服,从此皇位根基稳固,再不用担心有个身份未明的小叔或大哥来抢饭碗了。小皇帝连称妙计,大赞未来岳父真乃国之栋梁。然而转天来下旨的时候,却被单超态度强硬地抗拒了:&ldo;率兵五万?&rdo;小皇帝不悦道:&ldo;爱卿嫌少?&rdo;&ldo;陛下,&rdo;单超含笑道,&ldo;李谨行屯兵二十万,大败于买肖城,陛下何以认为微臣带兵五万就能平定安东?恕臣冒昧,臣既非韩信转世,亦非李广再生……&rdo;噗嗤一声,廷下宰相郝处俊冷不防笑出了声,连忙止住了。&ldo;先帝在世时屡屡称赞你会打仗,难道都是作假的不成?&rdo;小皇帝猛一拍桌,怒道:&ldo;若真有百万大军,便是朕都能轻易把新罗荡平了!还要你何用!&rdo;&ldo;不用百万,三十万即可。只需让臣将手下驻京的所有部队带走,一个月内必平新罗。&rdo;小皇帝沉默了。原本就是打着让单超战死沙场,好顺利接收他麾下将士的主意,要真让他打胜了新罗,回京后岂不是要取自己而代之了?!&ldo;既然陛下还需考虑,臣便改日再来吧,&rdo;单超谦逊地一欠身,转头大步走出了御书房。单超停在宏伟的玉阶顶端,迎向天际席卷而来的夏风。长安城蓝天广阔,金灿灿的阳光投在一望无际的白玉广场上,反射出令人眩晕的光。他微微眯起眼睛,片刻后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周王灵前匆匆即位,既不像其父那样经历过漫长系统的帝王教育,也不像其长兄生前那样,有一批忠诚的谋臣竭力辅佐。以戴至德、郝处俊、张文瓘为首的宰相集团之前多为东宫铁杆,纵有效力新君的心,小皇帝对他们的信任也相当有限;天后未死,平王把持重兵,小皇帝迫切想把一切决策大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然而他真的有太多地方都力不能及。新罗战局复杂,高丽死灰复燃,吐蕃蠢蠢欲动,突厥厉兵秣马。北方旱灾和长江流域洪涝的急报同时抵达京城,一夜之间仿佛全国各地都在要求开仓发粮,按下去这头那头又冒了出来,每日间大大小小的国事不下数百件。单超自问是没能力把这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的,他看着小皇帝每天心急火燎又束手无策的模样,忽然想起了武后。不管如何掐死亲女、毒杀二子,也不管她如何处心积虑篡位夺权。这偌大帝国的运转和繁复冗杂的事务,曾经是压在她一人肩上的。他那强悍的、冷酷的、手段狠毒杀人如麻的母亲,是如何治国的呢?&ldo;陛下召集辅政宰相,想昭告天下令你出征,五万大军平不了安东就是死罪,被戴相拖着病体死活劝住了。&rdo;张文瓘长叹一口气,道:&ldo;我与郝相、来相几位从旁劝阻,都挨了好大一顿数落……&rdo;单超两根手指拈着青玉茶杯,轻轻放在桌沿上,唏嘘道:&ldo;连累几位相公了。&rdo;&ldo;将军言重,也实在是为安东战局考虑。试想,若不能一战决定胜负,何必平白葬送五万人性命?都是我大唐的子民呐!&rdo;单超肃然起身,深深躬身做了个长揖:&ldo;张公一心只为天下家国,单某钦佩至极。&rdo;张文瓘慌忙起身来扶:&ldo;不可行此大礼,万万不可!&rdo;自从知道眼前这位是正儿八经的皇子之后,几位宰相对单超的态度都暧昧了很多。尤其现在小皇帝一心扶植他自己的外戚,对几位重臣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宰相集团便与单超同仇敌忾,渐渐形成了天然的联盟。&ldo;韦玄贞纵奴强占寺庙田地,被僧人告到御前,陛下却说:&lso;韦卿贵为国丈,怎么连区区几亩田地都不能有,哪来的道理?&rso;于是御笔亲批了韦玄贞五百亩上好的水浇地。&rdo;张文瓘仰天长叹一声,几乎连苦笑都笑不出了:&ldo;当年先帝赏赐戴相,不过也才二十亩而已,韦玄贞何德何能,竟能压过他二十五倍?!&rdo;单超叹息摇头。&ldo;如今大小国事,竟事事都问韦玄贞,处置常有轻重失妥之处。但我等老臣只要稍提,陛下便十分不耐烦,好似我等故意进谗言挑拨似的……&rdo;张文瓘自嘲地连连摇头,单超温言劝道:&ldo;几位相公老成谋国,单某自是心知肚明。奈何陛下年幼,偶尔听不进去,也是没办法的事。&rdo;&ldo;北方旱灾,南方洪涝,民生、财库、前线兵马,哪耗得起这个时间呐!&rdo;张文瓘痛心疾首,却是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单超像这段时间以来经常做的那样,好言安慰了老宰相半晌,又商量些朝廷琐事,拉拢好彼此的关系,便起身告辞了。张文瓘不敢怠慢,亲自送出府门,目送着单超的车驾渐渐远去。虽然权势地位都已今非昔比,但他的仆从车马都非常低调,也并不穿行人流密集的大街,特意绕远了从比较偏僻些的街道走,想是为了避免妨碍集市和行人。张文瓘怔怔立了半晌,心底忽然想起前几日戴相私下对自己说的话:如果先皇临终诏立的不是周王,而是这一位,眼下会如何呢?他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怅然回府去了。然而张文瓘想错了‐‐单超绕远路不是怕妨碍交通,而是上车时忽然想起醉仙楼新来一厨子,做得一手好玫瑰糕,便惦记着捎两盒给谢云尝尝。要是给张老知道,估计能当场喷出一口凌霄血。单超是那种见了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给媳妇弄一份的人,亲手提着玫瑰、茉莉、菊花、樱桃四样糕点回了家,进门就问:&ldo;谢统领今天来了没?&rdo;管家早已心知肚明,笑容可掬道:&ldo;谢统领在花园喝茶,等着您回府议事呢!&rdo;单超便二话不说,提溜着点心献宝去了。这一个月来谢云天天在单府&ldo;议事&rdo;,甚至连夜里也一并议了。两人同一个碗里吃饭、同一张床上睡觉,沐休时也同驾一辆车出门游玩,就像一对新婚燕尔且情深意笃的小夫妻;要不是小皇帝的猜忌仍如利刃般时时悬在头顶,单超就已经沉溺在这种生活中,完全不会去想接下来的事了。他大步穿过回廊,就像初入爱河的小伙子一样,甚至等不及从台阶上走下花园,直接一手扶着栏杆翻越而过,大声道:&ldo;谢云!&rdo;谢云半卧在竹榻里,面对盛夏满园姹紫嫣红,懒洋洋地打着瞌睡。大白天倒睡上了。单超放下点心盒,亲手去煮了茶,回来瞅着他睡得微微发红的脸,不由越瞧越爱,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他鼻尖。&ldo;嗯……&rdo;谢云不舒服地一撇头。单超笑道:&ldo;大中午的,起来吃了再睡。&rdo;说着又去拉他的手,但紧接着&ldo;咦&rdo;了一声。谢云面色嫣红,双手发烫,但鼻端呼出的气却是冰凉的。单超心内疑云顿起,贴在他额上一试体温,竟然滚烫。‐‐他发烧了。寿辰单超只见过谢云受伤,没见过他生病。然而这场大病却来得气势汹汹,猝不及防。当天下午他火速请来太医,诊脉诊了半天都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得说是风邪入体,开了不温不火的药方养着;到晚上体温稍微退下,单超还没来得及出一口气,第二日又烧上去了。&ldo;怎么喝了药不见好,昨儿那太医呢?!给我找回来!&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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