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走到了楼梯口,声音愈发接近。萨沙站在那里道:“我知道你还没被打死。刚才我们向楼上开火,但是最后并没有鲜血从洞眼里淌下来,你逃得够快。”他真是紧追不放,早知道我们逃的时候就搞点什么东西糊弄一下。等等,萨沙说的是“你逃得够快”“你还没被打死”。对方竟是以为整个楼上只有一个人。一般这种冒险都是团队活动,他就这么确定?如同他们刚才只冲一间屋子开火一样,他们的决定好像总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自信。总之他觉得楼上只有一个对手,也就是说,萨沙只需一个人下去让他验证他想要的结果。剩下的那个人,自然安全。闷油瓶紧蹙眉头,我看了他一眼。他单打独斗是干不过一群现代兵器的,我俩谁都没法下去。忽然,闷油瓶拽住我的手腕,二话不说走到屋顶外沿。他的动作不容反抗,我脚下绊了一跤,脚步踩在瓦片上,响亮出声。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这么被带到楼顶瓦盖的外围。下面是五层楼的高度。萨沙显然听见了我们的动静,“楼顶风大,下来吧。没有那层网的防护,你迟早挡不住那些雾。”我们站在边缘,位置相当于土楼的圆圈外,前面是楼外的无尽山林,日落时凉风渐起,林间的颜色也变得阴郁。我们再往前半步,就能踏空跌落。跳楼吗?我往下一瞥,楼底下只是大树,就算被接住也会受重伤。闷油瓶忽然抓上我的胳膊,我心中冒出一瞬的迟疑,抓胳膊这个动作,有些像是推人下楼。那一刻,无数思维互相角逐,电光石火间,光是脑内的想法,就像纠缠出了一团巨大的蛛丝,黏住我浑身的动作。我没有动,闭上眼又迅速睁开,不知怎的,视线移向闷油瓶的脸,好像无论什么时候自己这习惯都没变过。他就要进行下一步动作,我看着闷油瓶那双眼,是我看过很多次的眼睛。只是半秒钟而已,我的思维就蹿得老远。我还是觉得,我做不到。半秒钟之后,闷油瓶伸手将我肩上的包拽下,同时也飞快卸下自己的装备背包,然后扔下去。两件重物几乎是同时从他手里下坠。两只包刮过屋檐边缘的时候,带出瓦片轻响,仿佛真的是一个人跳楼的声音。两物重重落地,却只有一声砰响。掉在树林中,被树荫遮蔽,站在楼内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物体。萨沙的脚步一顿,又走回了四楼。楼下的人有些躁动,似乎商量下一步措施,接着,很多脚步声向着楼下冲去。我惊魂不定的情绪尚未完全散去,理智上却也很快反应过来。眼下容不得我百感交集,得赶快抓住楼下的人撤离的时机,假使他们只派出一部分人出去查看,也算是我们多一分优势。转身欲走,外面传来一道雷声。我现在对这声音敏感得不得了,心说不是刚刚才打过吗?下半场又开始了?而且,天上没有什么乌云的迹象,从哪里冒出的雷?风声逐渐增大,犹疑间,雷声又响起。萨沙那边,更是反应极大,不过短短功夫,楼下的人开始迁徙似的移动。那雷一道接着一道,大有卷土重来之势,楼下的人便听从命令一般冲出楼外,奔向雷声遥远的源头,好像信徒一样去虔诚朝拜。这确实给我们提供了逃跑的机会,我也有些担心闷油瓶的状况。不过,这次他听雷后反倒没有奇怪的症状,拉着我迅速离开,逃至楼底。萨沙的人已经不见了,他们跑得很快,消失在林中。我们走了半圈,去找我们丢下楼的装备。非常好认,两只户外背包,我们俩是一黑一灰所谓的情侣款。包就摔在树下,还有被重物砸下来的枝叶。掉落过程中大概树枝勾着拉链,侧袋开了半条口子。我顺手将拉链重新拉上,猛地发现侧袋里装着很多小药瓶。是前阵子那场大病时开的处方药,一大堆,我离开杭州时确实把那药带出来了,但并没有装进这只包里,而是留在了住宿的楼内。我去野外做事情,是根本顾不上遵医嘱的。谁动了我的东西,谁把药放进来了?我转去看闷油瓶,他只是垂眼看着那些药瓶,言简意赅道:“不带药就跑出来,是很危险的事。”你这样子,让我该如何不去依赖你?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胸腔里的心脏仿佛随着呼吸而颤抖起来。我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内心却是忍不了。危机消退后,冲动压过理智,我抬手按着他的后脑就是重重一吻。亲完后分开,我看着他的眼睛,开始问话。吉普赛请睁眼(吉普赛:狼人杀游戏中,吉普赛人被唤醒后可以召唤灵媒,开启特定的事件,谓之新月事件。)事情要从2015年立秋说起,闷油瓶走出长白山,最开始,他发现自己在生活中会遇到一些短暂的失忆现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中间的一段时间仿佛溜走了,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闷油瓶当时没有特别在意,一是因为发作时间。小规模失忆,持续时间不长,丢掉的时间最多仅半小时。而且一天天地过去,症状还在好转,从十多分钟慢慢缩短至两三分钟,直至几十秒,走几步路的工夫。既然是在逐渐恢复,他以为这是青铜门带来的后遗症,类似失魂症那样的症状,离开终极后终将自我恢复的。二是因为没有影响。他发现我和胖子没有注意到任何异样,好像仍是正常的柴米油盐。他推测自己在那特殊期间并没有做出特殊行为,和清醒时的举动应该是极为相似的,所以失忆期间无损失。我们那时刚刚归隐,日子过得清淡,十分放松,大事没有,小事随意。在这种氛围下,一个月后闷油瓶就结束了他的“后遗症”期,再也没有丢过记忆,恢复正常。“然后呢?”我直觉没有如此简单。闷油瓶松松地勾着我的腰,却不放手,道,接下来就是那些事情了。“哪些?”我问。他意有所指似的,视线微微往下一移,盯着的正是每个人说话发声的嘴巴部位。我被他一盯,条件反射一般舔了舔嘴唇,清楚了。接下来还能有哪些事?不就是我们两个的那些事,互相试探,吐露心迹,然后胖子老怀安慰地在家唱了一天《月亮代表我的心》。我强装镇定,道:“那会儿你不也是很正常吗?”闷油瓶道,是的。但是,现在想来,那段时间该是“潜伏期”。那段时间在雨村谈恋爱,鸡飞蛋打脸红心跳。也许是刚回归人间便经历了种种刺激与新鲜,偶尔冒出的某些异常感受,就显得无关紧要。潜伏期持续了一年多,当闷油瓶转头回望时,终于发现了那些“异常”是异常在了何处。异常在于,自己的思维好像出了什么问题。闷油瓶发现在过去的一年多,某些时刻中,会冒出些不合时宜不合逻辑的想法。不得不说一下,他这人有整理归纳的习惯,即便是常人所说的“潜意识”,于他脑中也照样是清晰可辨的逻辑线索。正常情况下,他明白自己做过什么、要做什么,就算是抑制不住的冲动,闷油瓶也能把自己的诉求分析清楚,捋出一切条理。极端的例子就是,他能顶着一副合情合理的表情,来告诉我“我硬了”。总而言之,他的心理活动无时不处于他自己的监控之下,从底层到精神,每个层面的需求都经得起推敲。从“我硬了”追溯到视觉刺激,再上溯到生物本能,或者人体构造。这例子虽然可耻,但广而推之,流程大同小异。每个想法和欲念,皆是有因有果。复杂些的,则是如何地下躲机关,如何地上应付人际。说回原题,闷油瓶觉得自己想法不合时宜,就相当于大脑莫名其妙“硬了”,跳出了自身思维之外。比如,正吃着西瓜,聊着屋顶漏水,突然很想去看看张家楼里铺着多少块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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