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离看着面色沉静的陆早秋,突然感觉到了一丝难过,不同于他刚知道钟关白中枪的时候,现在不是焦急,也不是忧心,只是一丝很闷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从心底里泄露出来,在身体里慢悠悠地打转。这可能也是唐小离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一场演奏,没有座位,只是站在录音棚外面。他看着陆早秋站在乐团的最前方,手上一把小提琴,一把琴弓,和好几年前他第一次见的时候没有半点分别。这些年,他变过,钟关白变过,所有人都变过,只有陆早秋没有变。陆早秋似乎永远站在那里。其实也有了一点不同。唐小离想起前几天去看钟关白的时候,陆早秋的学生也在,他们中极偶尔有人敢在陆早秋面前说稍稍不那么得体的俏皮话,他看见陆早秋极浅地笑了一下,虽然不明显,那毫无疑问,那是一个笑容。录音棚里的带着光华的小提琴手是从当年音乐学院黑暗音乐厅里的小提琴手来的,只是有什么照亮了他,暗沉的身影一笔一划添上了光的七彩颜色。录音完毕的时候,陆早秋全身的光芒便渐渐散开去。他一个一个与乐团成员握手,说感谢,送他们离开。但是他自己没有从录音棚里出来,也没有收各把谱架上的分谱。向录音师比了一个手势后,陆早秋坐到那架没有人动过的第一钢琴前。这架钢琴的前侧挡板也与第二钢琴一样被拆卸掉,露出整个击弦机,双话筒立在击弦机前,准备收音。所有人都走了,录音棚里一排一排空荡荡的座位与谱架后,只剩下一个弹着钢琴的背影。“钟关白他好了?”唐小离忽然听到秦昭的声音,回过头惊喜地问出一连串的话:“钟关白怎么了?醒了?你刚才去医院了?”“那是……”秦昭走到唐小离身边,看了一阵钢琴前的人,觉得方才这背影突然映入眼帘里时的错觉有些不可思议,钟关白和陆早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从没有人把他们弄混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认错了。”唐小离愣了一下,没说话,继续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全曲刚才已经录完了,陆首席大概是不想请别的钢琴手弹第一钢琴,他把这部分钢琴拆开来,第一遍没录,现在应该是在亲自录第二遍,只录第一钢琴。”秦昭想了想,说:“可能还不止,他在做两手准备。钟关白醒不过来,他代钟关白弹,钟关白醒来了,今后这首协奏曲的第一钢琴部分还留了一个空缺,不管钟关白什么时候醒来,只要还弹琴,永远都有把钢琴部分补进去的一天。这是钟关白的曲子,也是钟关白的钢琴。”chapter74【《第一交响乐1前奏曲咏雪》-陈培勋】那天陆早秋不止录完了第一钢琴,也把电影剧本里出现过的各个角色要弹的钢琴曲一并录了,走的时候已经很晚,唐小离喊他一同去吃个饭,他摇头说不去,要回医院,最后临告别时还说:“希望这些弹得不好的钢琴曲最后都不必用在电影里。”室外飘着大雪,地面已经积了不薄的一层白。陆早秋一个人走进了雪夜。走了几步,他的前方出现了一盏顶着雪的红灯笼。再走两步,原来路灯上的红灯笼已经挂满了前面的整条街。数不清的灯笼,每一盏都很红,很亮,很大。空气中还存留着淡淡的食物味道,糖炒栗子,可能还有烤红薯。陆早秋回到医院,听见值班护士的交谈才知道,快过年了。原来要过年了。钟关白还是没有醒,同时因为不可避免的肌肉萎缩而继续消瘦下去。第二天陆早秋收到录音师发来的没有剪辑过的协奏曲原录音文件,点击下载,保存,播放,调好音量,暂停。四只蓝牙耳机,两只小心放在钟关白耳朵边,两只塞到自己耳朵里,重新播放。播放器里只有两个文件:缺失了第一钢琴的协奏曲,单独的第一钢琴。就这两个文件,一遍一遍,循环播放。音乐里有故事,浸满了整个病房,天花板上像是模模糊糊出现了一本书的印记,纸张一页一页翻过去,翻了几十年,每一页上面都差一行字;又出现了另一本,也是几十年,每一页上都只有一行字。两本书交替变换,老旧的建筑,白砖黑瓦,各色人群,枯花茂草……像是梦境里的光影。虚山幻海在一声手机震动声中消失了。陆早秋拿起手机,看见是陆应如的号码。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电话,这一次,陆早秋把电话接了起来。“律师告诉我,货车司机违规停车盲道的案子胜诉了。那个姓——”陆应如看了一眼报告,“姓钟的女孩获得了赔偿。”陆早秋没有说话。“据律师说,当时钟关白提过想拍一个关于盲道的宣传片,我让秘书去谈这个事了。”陆早秋仍旧只是听着。“钟关白以前没做成的慈善基金,明年就可以成立。”陆应如说完这句,电话两边都一片寂静,好像通话已经中断了。“早秋,”陆应如拿起另一份报告,过了许久才说,“他,父亲……”呼吸声。只有呼吸声。“确实有精神问题。”陆早秋垂下眼,看着对于外界无所知觉的钟关白。他是一个傻瓜。傻瓜不知道世界本来的样子,以为全世界都和他一样好。“但是,杀人和伤人的时候是不是无意识,警方还需要进一步查明。”陆应如等不到陆早秋的回应,只能说,“……早秋,我先挂了。”原本,如果一切按照计划,她可以对陆早秋说:今年,他终于不在了,你要不要回家过年?可是现在不行了,她问不出这句话。通话结束以后不久,病房内的另一部手机也响了。那是钟关白的手机,有号码的人基本都知道他出了事,所以那部手机已经很久没有响起过。现在响起,来电者不难推断。果然,是温月安。不敢接,也不敢不接。陆早秋还是把电话接了起来:“温先生。”“是早秋。”温月安问,“阿白在不在?”陆早秋低声答道:“……在。”平日里陆早秋接了温月安的电话,应了“在”就要把电话递给钟关白,这回偏没有钟关白的声音,温月安问:“阿白怎么不来听电话?他前次来说过年要来亲手挖院子里的梅酒喝,我便没让师哥喝,还给他留着。”陆早秋这样的人,没有说过谎,温月安不问起他不提,可温月安问起,他也不会编造。如今即便无礼,也只得闭口不答。温月安又喊了一声:“早秋?”电话对面贺玉楼无法,只得说明原委:“月安,钟关白受了伤,不能接你的电话。”“师哥,”温月安说,“若我不打这个电话,你们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温月安心细,前些日子钟关白还动不动就要打电话过去,叽里呱啦说一通,不打电话才是难事,什么时候会这么长时间没个消息?现在瞒不住,温月安知道是出了事,又要细问。贺玉楼从温月安手里拿过电话,不准他再问,只说:“年后。钟关白年后就来。”重逢后贺玉楼还没有过这般颜色,温月安看着他不说话,贺玉楼又放软了口气,道:“院子里埋的梅酒,秋天收了晒干的桂花,开春还有新茶,钟关白最好吃喝,哪里舍得不过来?现在还有两只天鹅,他总要来看一看。”那通忽然没了尾声的电话挂掉后好久,贺玉楼才一个人出了院子给陆早秋重新回电话,说前几日做了检查,温月安的心脏越来越不好,若知道了详情,只怕情况更坏。陆早秋听了,不知该如何作答。久在医院,祝福与希冀听得太多,可是眼睛见到的真实更多,最终说不出好听的话,只能变得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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