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微带颤栗的目光却从武后身上移到谢云身上,继而望着自己面前那杯奇香扑鼻的清水,渐渐浮现出恐惧之色。&ldo;弘儿?&rdo;武后道。太子蓦然转过头。武后问:&ldo;弘儿,你是信不过你母亲吗?&rdo;周遭无人胆敢发声,令人心悸的沉默维持了很久。&ldo;……谢统领……&rdo;太子沙哑微弱地吐出一句。谢云道:&ldo;臣在。&rdo;&ldo;那天慈恩寺里……慈恩寺的信超师傅呢?&rdo;武后登时变色,谢云也有些意外,但他面上的情绪瞬间就被更为镇定的平静所盖过了:&ldo;僧人信超正等在东宫之外,太子要见,臣便令人叫他来。&rdo;太子道:&ldo;去叫。&rdo;谢云在武后炯炯的目光逼视下略一停顿,随即转向地上的宫人:&ldo;……按太子所言,传令僧人信超觐见。&rdo;说这几个字的时候他感到武后目光钉在自己后颈骨上,甚至连骨髓中,都泛出了些微的冷意‐‐然而武后没有说什么。此情此景,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她是说不出什么来的。果然宫人依言而去,片刻后内室门扉轻轻响了一声,执事宫女低声道:&ldo;殿下,僧人信超来了。&rdo;谢云贴在杯壁上的指关节倏而微微变色。殿门开了,光线从打开的门缝中向殿堂延伸,金砖地上渐渐铺展成一道光带。一个男子的身影投在光带中,肩膀宽厚、身材修长,逆光看不清面孔,只见身形裹挟阳刚之劲,如沉默的岩石般矗立在大殿门口。武后定定地望着他,眼神复杂面色微白,指尖在金红宫纱上微微发抖。门口执事宫女轻声道:&ldo;你需拜见皇后殿下……&rdo;而谢云头也不回地打断了她,举目望着床幔边金黄的流苏,话却是向身后说的:&ldo;‐‐来拜见娘娘。&rdo;少有人能在此情此景中分出一个细节称呼背后巨大的差别,甚至连第一次踏进大明宫的单超都不会知道,然而武后却猝然站起身:&ldo;不必拜了。&rdo;她大步离开床榻,背过身冷冷道:&ldo;太子要见你才肯服药,你便过来喂他吧。&rdo;单超不明所以,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走进了东宫。太子早已勉力支撑着靠在条枕上,单超走到榻边,接过谢云手中的瓷杯。这一刻他和谢云同时坐在床榻左右两侧,太子却只盯着单超,惨白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来:&ldo;我就知道,大师会来救我的。&rdo;单超不知怎么的心里就是一暖,温和道:&ldo;殿下,服药吧。&rdo;太子点点头说:&ldo;嗯,我信你‐‐吾之性命,托付于卿了。&rdo;紧接着接过瓷杯将雪莲花水一饮而尽!所有人瞬间屏住气,只见太子松手,瓷杯无声落在床榻上。紧接着太子青灰的面颊奇异转白,继而泛红,双眼之下浓黑淡去,哇地喷出一口浓稠黑血。宫人仓惶疾步上前,一句撕心裂肺的殿下还未出口,只见太子眼底亮起重获新生般清澈的光。谢云手指往太子腕脉一搭,起身扬声吩咐殿外:&ldo;来人,起钟晓谕三宫‐‐&rdo;&ldo;东宫太子病愈,国本无恙了!&rdo;麟德二年,皇后进药治愈太子,震惊朝野的东宫投毒案就此了结。洪钟撼动崇仁殿,继而远去,越过九门,响彻远处连绵峻丽的大明宫。三声钟响,迤逦不绝,在长安上空的万里苍穹中久久回荡。是夜,皇帝驾临崇仁殿探视太子,龙心大悦,命摆宴清宁宫以作庆贺。清宁宫内火树银花、飞觥走斝,舞女桃红织金的裙裾在流光中飞舞,乐师靡靡霏霏的丝竹在锦堂中飘荡。帝后双双居于首席,舞场外皇亲国戚与得宠妃嫔环绕而坐,再靠外接近堂下的位置便是济济一堂的宫中宠臣;锦堂南侧还摆了道镂花大理石屏风,隔出一块较为僻静的空间,里面陈设一桌小席,只相对坐了两个人。‐‐谢云和单超。谢云似乎颇有兴致,每样菜肴上来都先略尝了一筷子,再要自斟自饮时,却被单超抬手按住了:&ldo;你受伤了,不宜饮酒。&rdo;谢云额角那块瓷片擦伤早已被上了药,绷带隐在头发里,仔细看似乎还有血迹隐约透出‐‐单超下意识想伸手去摸,待反应过来之后突然就顿住了,手在空中生硬地转了回来:&ldo;……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受伤?&rdo;&ldo;撞的。清宁宫里走路没仔细看,当着皇后的面撞上了门框。&rdo;单超问:&ldo;是为保住我的命而撞的吗?&rdo;&ldo;……&rdo;谢云放下酒杯,唇角一勾问:&ldo;你怎么会有这么荒谬而愚蠢的想法,你那条小命关我何事?&rdo;他懒洋洋的声音刻意拖长,听起来充满了讽刺,然而单超注视他的目光却平稳不为所动:&ldo;因为皇后想让我死。&rdo;从这桌小小的席面向外望去,透过镂空屏风,可以将筵席上的众生百态都一览无余;但外面的人却只能隐约看见里面两人对酌,看不清具体情态,只当是轮班侍卫在堂下歇脚罢了。谢云的目光从外面收回来,漫不经心道:&ldo;你知道皇后为何要除掉太子?&rdo;单超犹疑片刻,道:&ldo;因为……泰山封禅?&rdo;谢云笑了起来。&ldo;圣上决定启程泰山封禅,按规矩是皇帝主献、宰相亚献,然而今年皇后提出由自己代替宰相登坛亚献,并与圣上一同昭告天下,并称&lso;二圣&rso;,回京后正式开始同朝称制。&rdo;&ldo;这个提议圣上并未直接否决,然而却遭到了东宫党的激烈反对,原因很简单:牝鸡司晨,旷古难闻。当今圣上身体羸弱且难以视物,皇后却素来健壮。若当真开始临朝听政了,日后皇帝大行,你说皇后还会不会顺顺当当把大权交还给太子?&rdo;&ldo;因此皇后做出了釜底抽薪的决定,与其任由东宫党坐大,不如直接换一位东宫‐‐所以才有了慈恩寺那碗下了猛毒的酸果汤。而刘阁老作茧自缚,皇后将计就计,太子那条命原本是拿定了;这天衣无缝的一切只毁在了一个人手上,就是你。&rdo;谢云抬手隔空对单超一点,嘲讽道:&ldo;你这个莫名其妙跑出来搅局的……棒槌。&rdo;单超被点得向后一避。这原本是个充满了恶意的动作,但不知为何,谢云若笑非笑的双眼在灯火下如同明珠般熠熠生光,淡红色的薄唇因为刚才喝了茶的缘故,显得非常润泽柔软,明明满是讥讽,那神情却让人看了心里一荡。单超仓促移开视线,&ldo;……那现在呢?&rdo;&ldo;现在?&rdo;谢云顺口嘲道:&ldo;饶你一命就不错了,还想要封赏?&rdo;&ldo;不,那泰山封禅的事‐‐&rdo;其实单超只是下意识接过这个话题而已,仿佛只有说话才能缓解咽喉间莫名其妙的发紧,掩盖他可能是因为离灯火太靠近了,而略微发热的面颊。谢云却没在意,他的目光越过镂空屏风,投向远处筵席上的帝后‐‐皇帝正亲手斟了一杯酒,笑容满面递向武后。&ldo;封禅么……&rdo;谢云淡淡道。&ldo;前两日太子病着,朕心里也憋闷,没经常找皇后说话。&rdo;筵席首座辉煌灯火中,只见皇帝笑容殷殷,话音里隐藏着一丝下意识的赔罪:&ldo;现在想来皇后那两日应该也不好过,实在是……&rdo;武后微微一笑,接过酒盅:&ldo;圣上这是什么话。&rdo;&ldo;没成想最后,还是皇后寻来奇药把弘儿治好了。&rdo;皇帝叹道:&ldo;母子连心呐‐‐&rdo;&ldo;母子连心,太子可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岂有不盼着他好的?&rdo;&ldo;是,是朕错怪了皇后!&rdo;皇帝伸手按在武后金碧辉煌的护甲套上,低声道:&ldo;中秋后,朕便打算启程去泰山封禅,你之前说要充当亚献的事,朕仔细考虑过了……&rdo;武后笑意吟吟的神情不变。皇帝吸了口气,正要接下去说什么,突然身侧响起一道娇嗔的声音:&ldo;陛下,这舞不好看,您让人撤了吧!&rdo;武后眼底倏而闪过一丝森寒。‐‐魏国夫人。皇帝果然立刻转头迎过去,十八九岁的贺兰氏裹在嫩绿宫裙里,如一支刚抽芽的春葱般清新娇艳,连抱怨都是莺声燕语的:&ldo;宫中排演都是那老一套,陛下!都腻歪死了,还不让人快快撤下去!&rdo;皇帝一见贺兰氏,整个人似乎都软了几个调,连忙打叠起各种温言软语来哄她。贺兰氏却是被皇帝纵容惯了的,一定不要看宫中歌舞,周围近臣也都顺着她的意来奉承,弄得皇帝一时倒没办法了:&ldo;这明明是新制的曲子,月儿为何就不喜欢?&rdo;贺兰氏嗔道:&ldo;都清一色软绵绵的,叫人如何提得起兴趣来!&rdo;皇帝忙哄:&ldo;那你想看什么呢?&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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