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说越焦虑不安,最后砰的一声,拳头砸在墙上,簌簌落下一层墙灰。岳托年纪虽轻,也知道这事背后肯定不简单,他没有更多的能力去替阿木沙礼和自己讨一个公道,这事他们几个都被人阴了,可找不到凶手。如果阿木沙礼仅仅只是失贞,他或许真可以像之前那样鼓起勇气去说什么娶她的话,如今眼瞅着她被迫怀了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这孩子要真生出来,怕是难容于世。“让阿木沙礼嫁人吧,就依照你们所安排的那样……那个孩子,留他一条性命,只说是送人了。你们别告诉她送给谁了,孩子给我,剩下的,我来安排。我发誓,只要你们不透露,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告诉阿木沙礼……”“啊——”不知道尖叫了多少回,终于她又找回了那种轻飘飘的松快感。她想,自己大约是真的快要死了吧。这条命,拖了快一年,终于可以解脱了。“海兰!海兰!”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这是在喊谁呢?她意识朦胧的想,许久才明白,原来这是在喊自己。莽古济使劲拍打着女儿的脸颊,试图把她唤醒。廖婆子依旧在双手不停的忙碌着,色尔敏脸色惨白地看着。身下是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廖婆子用手捧着胎衣,扔到了炕下的脚盆里。血淋淋的场面终于让色尔敏承受不住,转头哇的声狂吐起来。屋子里血腥气十足。廖婆子抓着干净的布去堵,口中喊道:“继续喂汤药!不要停!让她醒过来!这血崩可不是闹着玩的!”莽古济玩命的拍打女儿,边喊边哭。廖婆子忙乱中不忘回头问乌吉:“你那边怎样?那孩子呢?怎么没声啊?”乌吉一手拖着沾染血迹的初生婴儿,一手轻拍臀部,双手俱颤:“我……我也不知道啊。”她手里的婴儿,干瘪瘦小,就跟剥皮老鼠似的,浑身皮肤透着青紫色。乌吉都不敢用力,生怕自己一巴掌下去就把孩子给打折了。“不哭?难道真是死胎?”廖婆子愣住。色尔敏原已停住了呕吐,好不容易挣扎起身便听到廖婆子突兀的冒出这么一句话,又见乌吉手中那个不哭不闹,一动不动的剥皮老鼠,她只觉得脑袋一晕,熬了一天两夜的身子再也撑不下去了,扑通摔倒在地。针对大明使者的一番话,努尔哈赤口述,命达海手书,给天朝写了一封回信。大体内容不外乎是解释征讨叶赫乃是私怨,只因癸巳年叶赫会兵女真九部攻打建州在先,后又背弃了丁酉年互通婚姻的宰马洒血之盟,叶赫将许配给他的女子悔婚不嫁,他待布占泰有恩养之恩,布占泰不知感恩,却反与他为仇,妄图娶他所聘的叶赫之女。他讨伐布占泰,杀其兵,得其地,布占泰只身逃到叶赫,叶赫不仅不将布占泰交出来,反而收容包庇,如此种种,才有了今日之战。只是这些纯属私怨,他待明国完全无嫌隙,与大明未曾有忤逆之意。书信写好,努尔哈赤表示要亲自去送到明国人手里,于是这一年的腊月廿五,他骑马带着几个儿子出发,经过古勒山,一日一夜方才抵达抚顺城外。彼时天光方亮,事先得到消息的李永芳带人亲自出城三里相迎,虽是寒冬腊月,但李永芳所携火枪队一溜儿排开,兵强马壮,那种无论是马匹兵力还是甲胄火器均优于建州军良多的气势,着实令人呼吸一窒,倍觉气馁。努尔哈赤和李永芳在马上拱手为礼,一同到教场下马,努尔哈赤将书信交给对方后,便打马回城。虽这番作为,到底意难平,是以即便已逢岁末,却依旧神情恹恹的提不起什么劲来。孰料果真好事不成双,一行人刚到城门口,便有额亦都家的管事奴才在城门口迎驾,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什么事,那人已是跪伏在地,哭成一片:“贝勒爷恕罪,五格格昨儿四更没了。”木槿自党奇死后便有点儿神智不清,总是念念叨叨的说着党奇不该死。她这种状态下只能让奴仆看守在家里细心照料,如此拖了大半年,便卧床不起。管事奴才的嚎哭,让努尔哈赤的心情荡到了谷底。他即便对木槿再不疼爱,可她到底还是自己的骨血,就这么年纪轻轻,如花般的凋零了,怎能不痛惜。代善、莽古尔泰等人见阿玛伤心,忙各种劝慰。不曾想,回木栅后,兴许是承受不住丧女之痛,努尔哈赤竟然病倒了,直到元日那天,几个儿子方才在宴会上见到了称病数日后的阿玛。努尔哈赤翻过新年便已是五十有五,昔日称霸威赫的男人如今两鬓添霜,已显出老态来。看着子孙济济一堂恭贺新禧,病容未退的努尔哈赤在儿孙环绕下露出一丝欣慰笑容,不过瞬息间又在看到杜度带着福晋宁古希过来磕头时,敛住了笑意,眼中渐渐覆盖住一层哀色。杜度本想借此机会恳求玛法宽恕自己的阿玛,可磕完头起身发现努尔哈赤的脸色后,便知此事多半无望。可事到临头要他就此放弃,又颇觉得不舍,刚要张口,身后有人将他轻轻拉开,地上的蒲草垫子上已是恭恭敬敬地跪了一个人。“孙儿给玛法拜年,恭祝玛法身体康泰……”“孙儿给玛法拜年,恭祝玛法身体康泰……”努尔哈赤见那少年长身玉立,穿了一袭簇新的靛蓝团花袍子,愈发衬得面庞白皙,他忍不住眯着眼,凑近了细细打量,果然觉得这孩子的五官俊秀,长得竟有六七分像极了自己早逝的元妻。他心里一阵儿激动,竟忍不住从炕上弯下了腰:“好孩子,快起来。”国欢依旧磕足了头放才起身。努尔哈赤把他叫到跟前,细细打量,忍不住笑道:“倒是比小时候结实了不少。”拉着他的胳膊四下里拍打拿捏,发现这个孙儿虽偏瘦了些,倒还不算弱不禁风,筋骨有力,衣裳底下还是藏着些肌肉的。“你小时候可没这般好,你额涅可替你操碎了心了,如今大好了,也到了说媳妇的年纪了。”他这话音刚落,便被一旁的皇太极接了过去:“阿玛您忘了,大哥去年和三姐亲上做亲,给两家的孩子定了亲,已过了礼,要不是阿木沙礼那丫头今年一直病着,他们两个指不定孩子都能有了,您就能当翁古玛法[1]了……”努尔哈赤厌恶褚英所作所为,特别是自拘禁起来,褚英死不悔改的性子更是让他气得不行,先前还有人在他跟前求情劝说,但每次都被训斥回去,久而久之,厌恶感日增,近来已无人敢在他面前提及褚英的任何话题。果然,皇太极笑吟吟的说话没有讨到好处,努尔哈赤少有的笑意又冷了回去。皇太极无奈地拍了拍杜度的肩膀,杜度失望之余,不由感激地瞥了皇太极一眼,暗示谢意。一时气氛有点儿冷场,倒是后头预备磕头的子孙中间,岳托排众而出,在蒲垫子上跪倒道:“玛法要当翁古玛法有何难的,今年必让玛法如愿!”“哦?”众人惊讶,许多人先是看了跪倒磕头的岳托一眼,便又忍不住齐刷刷往另一侧女眷聚集处看去。岳托的妻子穆图尔贺此刻恰好站在宁古希边上,与身材窈窕的宁古希相比,穆图尔贺身材丰腴,宽大的长袍下依稀可分辨出微微隆起的小腹。“哦……”众人又是一阵恍然。杜度忍不住伸手捣了岳托一拳:“有你的!居然抢在了我头里了。”子嗣繁盛代表了家族兴旺,特别在这种上阵依靠父子兵的年代。努尔哈赤显然因为这个消息而倍感高兴,忍不住大笑起来,竟而朗声唤道:“额亦都!额亦都!”额亦都从人后走了上前,亦是面带笑容,拱手道:“给贝勒爷贺喜了。”“同喜!同喜!”努尔哈赤从炕上下来,挽住额亦都的胳膊道,“今儿是个好日子。往事已矣不可追,我们且得往后看。”额亦都猜到努尔哈赤所指的是党奇身死之事,党奇死后,妻子扎剌玢没能承受住丧子之痛,一病不起,随即撒手人寰。没想到年末,连儿媳木槿也没能保得住。可以这么说,党奇和爱新觉罗家的姻亲同盟到去年就全因为党奇的死而中断了,额亦都也隐隐猜测着努尔哈赤可能还会考虑两家联姻,他子女众多,倒是不介意舍出几个女儿来嫁给努尔哈赤的孙子们,一时目光掠过杜度、国欢、岳托三人,面上露出笑意,心中却不停考量着。这三个人各有千秋,只是嫁女不如娶媳,若是能够……如此一想,目光不由掠向女眷方向,果然在人群中找到了穆库什、颜哲——六格格谷佳珲年前做为停战和好的契约已远嫁叶赫,七格格颜哲年纪略小了点,看来只有穆库什格格适龄婚配,只是不知道贝勒爷看中的是自己哪一个儿子。他想着扎剌玢生了那么多儿子,纵使成年已有家室的的儿子配不上穆库什,总也有适龄幼子可以配颜哲的。他心中算盘打定,不由捻须微笑。努尔哈赤见他目光闪烁,顺着他目光看去,不由大笑道:“也罢!也罢!我这个四格格之前遇人不淑,往后还请你多多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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