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在尤里安构思出合适的交涉辞令之前,z欺身过去,出其不意地缴掉了对方的武器——又一把异丙酚麻醉枪。“我们没有敌意!”被z用膝盖抵住喉咙压在身下的小个子大叫道。尤里安赶紧蹲下捡起那把麻醉枪,警惕地指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另外两个年轻人。“你们是谁?”z问道,但很快根据观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rka?”尤里安眨了眨眼。rka,俄罗斯宇航,这个名词跟异丙酚一样有历史感。三战结束之后世界上就没有俄罗斯了。欧洲独联体掌控了地球上那片广袤的土地,同时也继承了rka包括火星开发和远太阳系探索项目在内的全部太空计划。这里应该已经是欧空局的领地。“我们是普朗克号的船员。”被尤里安指着的金发年轻人举高双手,回答道。尤里安对这艘船名没有反应,反而是z惊讶地抬起头。那小个子趁机挣扎起来,然而一切努力都败于残酷的体格差。金发年轻人向他摇了摇头,小个子暂时安分下来。“普朗克号已经失联了。”z冷淡地回应。他的声音平稳,右侧的手臂却隐隐露出青筋,很明显在靠攥拳压抑情绪。尤里安不动声色地靠过去,用身体挡住z的小动作。“我们返航了。”金发年轻人说,“你开的是阿尔伯特号,你知道这两艘船有多厉害。我们飞到了奥尔特云,然后返航了——啊!”他捂住下巴,怒气冲冲地瞪着忽然把头盔砸向他的z。“不要胡说,”z警告道,“我开的是阿尔伯特号,我知道人类的极限在哪里。普朗克号根本不可能返航。而你,小子,普朗克号起航时你还没出生。”z叫那年轻人小子,尤里安稍微分了心。他想,他大概跟那年轻人一般大,而z也不过大那年轻人几岁而已。具体几岁,他就猜不到了。金发的年轻人脸色涨红,但没有反驳。他的黑发同伴退了一步,尤里安立刻调转枪口指向他。“我不是要通风报信。”黑发年轻人说。他显得很紧张,一直在看z和他膝下的小个子:“我们真的没有敌意,也没有骗你——没故意骗你。那艘船,那艘——那艘普朗克号,那是他父亲的船。”单论年龄,普朗克号的确是艘父辈的船。它出生在一个世纪前。它的研制譬如太空探索黄金时代的落日,它的揭幕伴随着战争号角的吹响,而它的起航哨是投降的鸣笛。扩张时期的全面战争是毫无裨益的。等宇宙扩张陷入了燃料与资源的僵局,用一次世界大战来进行资源再分配就变得顺理成章。转折点在于人类科技的极限。在美洲,这极限是nasa领导的近光速飞船阿尔伯特号;在欧亚大陆,这极限则是rka领导的远太阳系探索飞船普朗克号。阿尔伯特号先人一步,以03光速的速度和巨量的氦燃料消耗使人类触摸到了玻璃穹顶,引燃了战火。第三次世界大战发生的时候,探索太阳系边缘的普朗克号飞船还未发射。它停泊在普列谢茨克基地,冷眼旁观战火席卷欧洲。或许早在哈萨克斯坦加入亚盟并开放拜科努尔发射场时,普朗克号已经有了预感。当白海城失守,欧洲独联体利用贸易战和压倒性的技术优势入侵俄罗斯腹地时,船员与基地所有人一起下了那个决定。普朗克号的发射发生在普列谢茨克投降前一日,官方说法是船长擅自起飞,数百名船员被判叛国罪。但事实如何,稍微接触航天常识就能明白。哪有飞船能不与地面通讯而顺利点火呢?当时的地面人员此刻就在这里。尤里安略显尴尬地坐在e-1会议室的沙发椅上。他早已习惯会议与谈判,但那些商业会谈专业精致,不是这样——白发苍苍眼瞳浑浊的老人,身上工装还沾着机油的女性,轮椅上的中年男子——太生活化了,甚至使尤里安感到不适应。他不动声色地瞥了z一眼,后者正双手交叠垫在下巴下,一双眼刻板地平移着,打量眼前所有人。尤里安忽然有点想笑。他认得这个,z第一次见他时就是这样。仿佛一种应激反应。“我们没有敌意。”这句话第三次出场,说出它的是一位自称普朗克号船长遗孀的年长女性——那金发年轻人的母亲。z冷笑一声:“是吗?我可看不出来。”“的确如此,”伊万诺瓦女士那双忧郁的眼睛与z对视,语调里饱含真诚,“我们只想与阿尔伯特号的所有者进行一次面对面谈话——远程通讯会被欧空局窃听记录。我们没有伤害的意图。没有切断重力缓冲区的供氧,也没有使用杀伤性武器。”“因为我们随身携带舱内供氧设备,而你们根本没有杀伤性武器。”z皱眉道,“停止对我使用话术。这儿有人比你们更擅长花言巧语。”他是在说我吗?忽然被瞪了一眼的尤里安有点儿拿不准。z没有给对方解释的时间。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我对你们的民族主义不感兴趣。说重点,你们为什么要联系我?”“……为了寻找普朗克号。”那轮椅上的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尤里安认出了这个声音。正是向阿尔伯特号发送太阳耀斑警报的那个有口音的男声。男人名叫弗里德曼,曾经是普列谢茨克基地的首席计算员。基地主管在普朗克号发射的次日便向欧洲独联体投降,他们这些技术人员被看管起来,在战争结束后进入欧空局,作为底层员工承担基础性工作。弗里德曼曾以为这就是他的人生了,直到普朗克号失联的消息出现在新闻上。对普列谢茨克人而言,普朗克号不是一艘船,是rka乃至整个国家最后的尊严。普列谢茨克人寄托其上的要么是理想,要么是亲人。正因如此,这艘船直至飞抵土星前仍在同地球保持联络——当然,不是同欧空局,也不是战争期间解散的nasa,他们主要联系的是没有参和这件事的亚盟。弗里德曼每周都能在洲际新闻上看到船长伊万诺夫的汇报。他们甚至在土卫二接受了一次补给。然后事情就发生了。就在他们飞越海王星轨道后不久,普朗克号不再传回任何信号。譬如大航海时代一艘远航船,它可能还在预定航线上缓慢推进,也可能沉没在礁石与小行星之间。当它不主动发讯时,依靠人类现有科技,是不可能从柯伊伯带认出它的。普朗克号从此消失在人类的视野中。弗里德曼报名了巨行星开发计划。直到他真正能前往土卫时,相关项目已经被取消又重启了差不多四次。这还未到尽头。他到达土卫二恩克拉多斯看到的第一条新闻就是独联体对巨行星开发计划的公投结果。从那一刻起,木星和土星成了字面意义上的法外之地,海盗和叛乱占领了所有秩序的空间,欧空局的巨行星开发团队失控,弗里德曼趁机联系了太空牛仔,得知伊万诺瓦女士正付出高价希望联络到有相似经历的其他普列谢茨克人。他们最终聚集到废弃的e-1,这座普朗克号的先遣船上。他们别无所求,惟愿等待普朗克号归来,就像等待奥德赛归航的佩涅洛佩。“我们有普朗克号的航线图。它一定还在路上,就在那里,只是关闭了通讯。”弗里德曼那铿锵有力的男中音泄露出轻微的颤抖,像满溢的情绪终于钻破极地的冰面,“我们选择e-1是因为它还能飞。但它飞不远了,不能跟随普朗克号飞越土星。全人类能跟上普朗克号的船就只有一艘。”z不置可否。弗里德曼身体前倾,恳切道:“阿尔伯特号,你拥有阿尔伯特号,人类最快的船,难道仅仅是想让它做一艘牛仔的货运船吗?你可以去天王星,海王星,甚至是柯伊伯带。我们请求你,去那里,追上它,找到普朗克号。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他言语里的悲怆掷地有声。会议室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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