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人不高大,力气倒不小,脚下淌着雨水,跌跌撞撞扛着个半人高的空木桶进来,又一盆盆往里倒刚烧好的热水,半刻钟后终于调和适当水温,上前要服侍犹没有脱下湿衣的少爷。“不必了。”路珏平挥挥手,“你也快去换身衣服罢。”“少爷。”三七一怔,多年来身为专属下人的立场似乎被动摇了。“有事我会叫你。”路珏平疲于应对他,再次赶人。三七不好违背少爷,只好应是退了出去,眼中满是担忧之色。苍碧被路珏平抱进蓄满热水的浴桶中,身上终于暖了起来,替小厮不平道:“三七担心你呢,就这么赶他走了?”“我担心你。”路珏平小心翼翼地给苍碧擦着发丝,生怕会拧断一根似的。“我知道。”苍碧拿他没辙,“就淋了几滴雨,没事。”路珏平心不在焉:“那就好。”苍碧洗褪了寒气,总算舒畅了些,路珏平也不计较,就着他洗过的水,粗粗地把自己捯饬了一遍,一点富家公子的样子都没有,话也少了,等苍碧睡下,看着那张白得失了血色的脸庞,许久后,在另一侧的贵妃榻上躺下,闭上眼。夜深人静,风雨不宁,滂沱大雨冲刷天地的声响回荡在屋里,苍碧翻了个身,睁开眼,抬起手腕,轻声道:“小黑,你说我能成功吗?”“能的。”小黑绕了个圈,蹭了蹭苍碧微凉的脸颊,“一定能回去的。”“我信你。”苍碧胸有成足,蹑手蹑脚下床,在雨声的遮掩下,接近路珏平,俯下身子。路珏平的五官生得十分出众,介于清秀与纯粹的阳刚之间,眉宇间透着一股纨绔特有的放纵,只是现下被拧起的纹路替代了。“等我回去了,你就回家去,好好给你爹娘道个歉,你爹娘说得没错,我们不合适的。”苍碧嘴唇翕动着,话音极轻,一寸寸接近路珏平,“永别了。”略失几分红意的唇只差咫尺就能碰到路珏平,后者却猝然睁开眼,抬掌挡在两人面前,没有说话。苍碧进退不得,硬着头皮道:“我能亲你么?”路珏平翻手箍在苍碧腰际,带着他一转身,两人位置置换,苍碧被压在了贵妃榻上,路珏平压下身,两人鼻尖相触,以至于不侧头就无法触碰到彼此唇瓣。“能。”他勾唇坏笑,只是距离太近,没能让苍碧看出其中略微凄楚,“只是点了火,就要负责灭火。”苍碧讪讪缩起身子,试图从路珏平撑起的手臂空隙间逃脱:“那还是算了……”“算了?”路珏平手向下一移,不让他有退路,稍稍分开彼此距离,灼灼看苍碧,随即又倾身下来,“真的,算了?”苍碧回视他,心骤然狂跳,却一清二楚那不是为了眼下的公子,而是出于对那双黑眸的情感,侧头避开路珏平视线:“真的,算了。”路珏平没有停下,扬首,一吻落下,亲在苍碧光洁的额头上:“那便算了。”“对不起。”苍碧歉然垂眸,忽觉鼻下有股热意,抬手一抹,竟是红彤彤的鲜血,顿时懵了,怎么好端端的流血了?路珏平慌了神,拿袖子替他掖鼻血,不消片刻,两袖就被沾染得一片斑驳,而血依旧没有停下的趋势:“有哪里不舒服?”苍碧摇摇头:“可能是雨淋的?”外头雨还在下着,路珏平一刻都待不住,再次抱起苍碧,打开屋门,犹豫着,终是没有出去,一声大吼,撕破雨幕:“三七!”马车在城中疾驰,从七零八落的长街掠过,车轮下激荡起苍白水花,一刻钟后,停在医馆门口。路珏平团起锦缎衣袖,捂在苍碧鼻下,抱着人冲进医馆:“大夫!”还是先前那大夫,见状先扔给苍碧止血的药丸,立刻替苍碧号脉,诊了半天,却没有像上次一般立刻开药,眉宇紧锁深思片刻,急忙起身到书柜前,一本本察看起来。“大夫,这是怎么回事?”路珏平横眉怒目,拽着手忙脚乱翻找医书的大夫。大夫手指飞快的扫过书页,眼也不抬:“这不正找着呢。”苍碧捏着快被血染透的白棉布,贴在鼻下,服了两记止血的猛药,血总算是停下了,只是嘴里苦,腹里涨,加之流了好些血,着实不好受,奄奄靠在塌上:“路公子,你别逼大夫了。”“少爷,让大夫好好找源头罢。”三七也劝着,接过苍碧手上的布帕,换了快干净的给他。“庸医。”路珏平嘟囔着,鼻子里出气,一屁股坐到苍碧边上,立时软下声,“有哪不舒服么?别忍着。”这一晚,苍碧见识了路珏平从未有过的怒火,不再往上浇油,浅浅笑道:“没有,就是嘴里苦得很。”路珏平二话不说,到药柜前,简直把自己当成主人,翻箱倒柜,找着冰糖,拣了一颗正好入口的大小,送到苍碧嘴里。“我兴许找到病灶了。”大夫面色凝重,从书卷中抬起头,“夫人还有其他不适吗?”“没有了。”苍碧摇头。“有没有时常头晕,伤不容易好,一碰就起淤青?”医师问。这一问,苍碧倒是想起来了:“这半年没磕过碰过,不清楚,不过之前撞出过淤青,似乎很久才消下去。”医师再次细细给苍碧号脉,足足用了一刻多钟,对着医书眉头深锁,良久后朝路珏平道:“公子,我们借一步说话。”“大夫,我得了什么病吗?为什么不能当着我的面说?”苍碧不解。“娘子,乖,我先听大夫说说。”路珏平安抚。苍碧越发不安,抓住路珏平手腕:“我究竟怎么了?”“你没事。”“那就让大夫在这说罢。”路珏平踟蹰不已,却听苍碧说:“路公子,我毕竟不是你真的娘子,你不能欺瞒我自己的事。”路珏平定定看着他,苍碧灼然回视,路珏平败下阵来:“就在这说罢。”医师没搞明白这两口子状况,委婉道:“这病症实属罕见,希望是我误判了,否则……”“会死?”苍碧问。纨绔公子与绝色小倌二十医师没回答,指指翻开的医书,路珏平与苍碧同时看去,只见那一页写着:“血证……”上头一大堆阴阳虚损之类的术语,不知所谓。“什么意思?”路珏平拧眉问。“就是流血难止,气血虚耗,最终损至五脏六腑,难以治愈。”医师道,“我学识浅薄,并不能确诊,只是猜测,但若真得了……医不好。”苍碧倒没觉得什么,在这里,他就是个逆旅过客,就算死去了,大概就像前两次一样,辗转前往下一处,路珏平却接受不了,念叨着一迭声庸医,抱起苍碧上了马车,前往城中别家医馆。骤雨不终日,东方露出鱼肚白,天亮了,路珏平的心却越来越黯淡,一晚上把城里几家医馆的门都拍烂了,扰着睡梦中的医师们起来诊治,只是给出的推断无非两种——无法定论与血证。苍碧靠在马车里,昏昏沉沉,吃了半个豆腐包,一点胃口也没有,在路珏平好说歹说的哄劝下,才勉强把豆腐馅吃了下去,也许是昨夜药服的,只想反胃:“不看大夫了吧,我累了。”“你好生休息,我们回家。”路珏平让苍碧躺到自己腿上。马车也不知行了多久,其间停了一会,又再次上路。还没到家么?苍碧狐疑地撑开眼皮,却发现翻飞的车帘外,是层层叠叠的树林:“我们去哪?”“回洛城。”路珏平扶起苍碧的身子,往座下添了一床软塌,让他躺得舒适些,“我舅父是神医,一定能医好你的病。”“他恐怕不会给我医吧。”苍碧苦笑,拐走路家独子,这梁子结的可非同一般。“放心,会的。”路珏平故作镇定,不安的神色却隐藏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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