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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页(第1页)

“不行。”贺玉楼笑着摇头,“你先叫人。”温月安不说话。贺玉楼站起身,抻了抻手指,伸个懒腰,然后转身朝院子里走。“叫了人才有下一次。”他语调扬着,一副悠闲自在又志得意满的样子,温月安从他的背影里都能看见笑意。过了半天,温月安犹豫着朝门外喊了一声:“……师哥。”贺玉楼其实就靠在小楼的外墙上,一边远远地给锦鲤投食一边等着温月安喊他,可偏要装作没听见,想多听两声。等他听见轮椅的动静时,就干脆躺到院子里的草丛里,假装睡觉。温月安把轮椅转到门口,朝草丛里远远地喊:“师哥。”等他喊了好几声,贺玉楼才翻身坐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若无其事地问:“干什么?”之后,温月安常与贺玉楼比琴,除了最后一次,从来没赢过。所以一声师哥,便从孩提喊到了少年。有一回,温月安在床下寻着了贺玉楼,便喊:“师哥,顾老师叫你跟我一起去临帖。”贺玉楼没睁眼:“临什么?”温月安说:“《曹全碑》。”贺玉楼伸手摸了一张琴谱,把脸盖住:“《曹全碑》太规整,无趣。”温月安想写行书,从二王,风姿秀逸,但出口便是:“那,还临魏碑?”贺玉楼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半天从床下出来,径直就去裁纸磨墨,说临魏碑。顾嘉珮喜欢汉隶,而贺玉楼好魏碑,这一点像贺慎平。贺玉楼小时候,贺慎平叫他临《张猛龙碑》与《郑文公碑》,贺玉楼一手字有虬健雄俊之骨,是魏碑的底子。多年之后,温月安写回忆录,怪得很。人的一生中,也许只有那么几天的天翻地覆,还有数不到头的平淡无奇。他对那些平淡无奇总着墨过多,讲弹琴,讲练字,讲下棋,一页又一页,仿佛不知疲倦般地去写那些极细小、甚至重复的事,好像没有一天不值得写。对于那些天翻地覆,他却常常几笔带过,甚至一页纸上只有一句话。比如,一些孩提往事中的一页就只有两行字:壬寅隆冬,大雪,贺老师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瓷器厂劳动,顾老师带我们去火车站送他。南方的雪总是裹在冰雨里,落到身上就化了,寒意一直能浸到骨子里去。而雨雪被风刮得斜飘起来,再大的伞也挡不住。贺慎平提着行李,背着背包,顾嘉珮抱着温月安,贺玉楼和贺玉阁一人打一把伞走在一边。一行人踏着冰雪走去火车站。那并不是多美的茫茫雪景,雪在地上化得很快,早被踩得一片污浊,泥水淌在冰粒子上,蜿蜒开来,一不小心便从鞋尖渗进袜子里。南方不常下雪,贺玉阁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问:“书上说‘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又说‘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我怎么看不到?”贺玉楼说:“你忘了第一句,‘北国风光’。”贺玉阁说:“哪有那么多不公平?难道北方的雪就是干净的,南方的雪就是脏的吗?”贺慎平把行李挂到拿伞那只手的肩膀上,腾出一只手摸了一下贺玉阁的头,温声道:“雪当然是干净的。有时候,有人把它弄脏了而已。”一路上顾嘉珮都没说话,这个时候却低声说了句:“脏的是人。”贺慎平轻叹一声:“嘉珮。”两个字一下就飘散在风中了,一个名字,在这样的漫天雨雪中轻如鸿毛。“冻死了,冻死了。”贺玉阁踩进一个水洼里,连忙把脚一缩,“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火车站啊?”贺慎平单手把贺玉阁抱起来:“快了。”火车站顶上的大钟已经在雨雪雾气中显了一个轮廓。顾嘉珮紧了紧手臂,把温月安抱得更牢了点:“在雪天里走还希望路能长些,倒是第一次。”地面传来踏雪声。一声又一声。前方传来钟声。一声又一声。到了火车站,火车还没来,贺慎平从背包里取出一包糖:“你们吃。”贺玉楼拆开包装袋,给了顾嘉珮、贺玉阁、温月安一人一颗,然后把袋子塞回了贺慎平的背包里。在温月安的记忆里,就是在那一天,他捏着一颗糖,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就看见贺玉楼站在猎猎寒风呼啸而过的月台上,接过贺慎平肩上的行李,用一辆绿皮火车开来的时间,从一个男孩变成了一个少年。长长的鸣笛声响起,火车来了。这趟车在这一站停十分钟。贺玉楼把贺慎平的行李放上行李架,看一眼月台上的挂钟,对还站在火车门外的贺慎平说:“爸,只剩九分钟了,上车吧。”“九分钟啊。”贺慎平沉吟道,“玉楼,你过来。”贺玉楼从火车上跳下来。“玉楼,你记住……”贺慎平翻开袖子,从自己左腕上解下一块手表,戴在贺玉楼手上,“九分钟,可以弹两遍肖邦的《幻想即兴曲》。”棕色的皮表带,银色的金属表盘,是贺玉楼没见过的外国牌子。贺慎平比此时的贺玉楼高大许多,皮表带距离最近的那个孔是后来另打的,但戴上去仍比贺玉楼的手腕粗了一小圈。“我打的。”贺慎平说,“知道有一天会给你,只是没想到……这么早。”他说完,走到顾嘉珮身边,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再对三个孩子说:“月安还小,玉阁和玉楼都不小了,知道我是去做什么的吗?改造。我有一些错误,所以需要去劳动改造。”贺慎平思考了一会儿,目光挨个扫过三个孩子的眼睛,解释道:“就像地上脏了,就要打扫。”贺玉阁问:“爸,你犯了什么错?”贺慎平凝眸看着铁路的尽头,直到火车就要发车了也没有说话。他踏上金属梯的一刹,回过头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呜——”长长的鸣笛声伴随着火车开始行驶的轰隆声淹没了贺慎平的话语。“但是,音乐当然是干净的,琴,当然也是干净的。”在庞大的机器面前,一个人的声音总是太轻。说些什么,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中,尚有回响。贺玉楼追着火车,喊:“爸,你说什么?”贺慎平从背包里拿出刚才那包糖,远远抛给给贺玉楼:“我在一天,你就还是孩子,可以吃糖。”袋子在半空中散了,糖撒了一地。这些糖只有一个大外包装袋,没有单独的糖纸,表面一下子全沾满了灰尘。包装袋被风吹倒了另一根铁轨上,迅速被一列轰鸣而过的黑漆漆的载货列车碾了个粉碎。绿皮火车越来越小,最后,跟铁路的尽头一起消失在大雪中。贺玉楼跪在地上,把糖一颗一颗捡起来,再一颗一颗塞进嘴里,不知道塞了多少颗,直到什么也塞不下。他鼓着腮帮子往回走,手里还捧着一把从地上捡起来的糖。顾嘉珮说:“玉楼,别吃了。”贺玉楼一嘴的硬糖,有些艰难地勾起唇,笑着说:“还能吃一天。”温月安从贺玉楼手里抓了一把糖,也塞进嘴里。那是贺玉楼最后一天吃糖,但温月安还继续吃了好多年,都是贺玉楼给的。那一年,没人要求他们临魏碑了,贺玉楼却比往日写得更多,等贺慎平回来的那一天,临了魏碑的纸已有人高了。chapter27【《金色的炉台》-潘寅林】贺慎平进了瓷器厂后,便是练泥。天天要去矿区担瓷石,两百斤的瓷石担子压在肩膀上,从矿区走到瓷器厂,后来他的脊椎都有些变形。白天担石头,担回来用铁锤敲碎,压成粉,再用水和泥,一双弹琴的手泡在泥水里,反复挤压泥团,去掉里面的杂质;晚上和其他工人一起睡在通铺上,有时候拿手电照着,看书或者给家里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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