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年云雷伴行、上天入海,向来喜凉喜水,最烦的便是热得人大汗淋漓的火。炙烤间,薛闲剩下的桌案突然被人一抵,微微抖动了一下。他偏头一看,就见玄悯正阖着双目,眉心紧蹙,一手撑在了桌案边沿。坏了,那龙涎的功效可还没散了,他本就烫得厉害,硬是压了一身火气在身体里,这会儿被这外界的大火和热气一蒸,只怕不仅仅是难熬了,真元涣散走火入魔都是可能的。薛闲想也不想,倏然收了手。炸响的雷电顿时消失无踪,连带着四面墙壁的大火也慢慢褪了下去。墙壁上甚至连焦黑的痕迹也不曾留下,方才的一切仿若都不曾发生……就有鬼了。他娘的火倒是散了,热气半点儿没走,依然滚滚腾腾地蒸着二人。好死不死的,那一豆苟延残喘的灯火也终于熬到了尽头,“呼”地一声,撒手人寰。整间石室骤然陷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在极度的黑暗中,尤其是极静之时,但凡有一点些微的响动都会被放大数番。薛闲本就是五感极其敏锐的,此时就有些要命了,因为玄悯的呼吸在这黑暗中显得尤为清晰,被四面墙壁折出的回音偏巧由四面而来,直直贴着薛闲的耳根,简直像是将他活埋了进去。薛闲一热便有些头脑发空,反应也随之变得迟缓起来,着实经不住源源不断的热浪以及耳边重重的呼吸声。“这是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周身也蒸出了一层汗,薄薄的长衣变得有些粘腻,紧贴在皮肤上,恼得他语气颇有些不耐。“九连环阵如其名……”玄悯的声音很低,沉沉响在薛闲的耳边,“每强行破一次阵,阵中人所承受的便会叠加一层,一共可叠九层。”“……”仅仅是一层,便这样闹人,叠上九层,他和玄悯就该熟了。薛闲有些混沌的脑中这样想着。他咬了咬舌尖,一边在心里抱怨为何是火而不是水,一边有些担忧玄悯的状况。从方才的声音听来,他的状况极差。得想个法子……不管旁的,至少得让这秃驴先缓过来一些。薛闲在混沌之中这样想着,可这阵又不能强破,他手头也找不到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丹丸或是——等等。他在混沌之中勉强想起了一件事——他身为真龙,自然一身都是宝物,随便一样丢出来,于凡人来说都是至珍至宝。龙鳞和龙角他暂时也取不了,这破地方本就狭小,他若是变回龙身,玄悯估计就真该断气了……挤的。况且就算想办法取了,这两样也不能直接怼进嘴里,还得磨粉入药,麻烦得很。可除了龙鳞龙角,能用于救人的便只有龙涎和龙血……对了,还有血呢。但有龙涎的教训在先,这回薛闲不再冒失了。他抬起汗湿的手,在旁边摸索了一番,拍了拍玄悯道:“龙血……血会有什么麻烦的功效么?”玄悯静默了片刻才道:“没有。”“那便行了,我弄一些给你。”薛闲也喘了一口湿热的气,正想着该从何处切个口子,就听玄悯在重重的呼吸声中,模模糊糊地问了一句:“当真?”有那么一瞬间,薛闲愣了一下。然而还不待他被热晕的脑子转过弯来,他就感觉自己的下巴被人摸索着捏住了。他下意识顺着那手指的力道偏开了一些头,接着有什么东西便贴上了他的颈侧。薛闲呼吸一窒,身侧的手下意识动了动,却并没有抬起来,只是攥紧了桌案的边缘。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还有另一种古怪的感觉在他愈发混沌的脑中萦绕不去,却始终不曾找到出口。颈侧的触感鲜明得几乎能盖过其他一切,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抵在了他的皮肤上,只要再多用一丝力,只要再一个眨眼的工夫,就会破开皮肤压进去……“不对。”在那一瞬,薛闲乍然反应过来古怪之处究竟是什么了——以玄悯那极端克谨的性子,即便真的落入这种境况下,只会让他站远些,绝不会这么轻轻巧巧就答应来喝龙血,更不可能挑脖颈下口。他热得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脸色迅速一寒,抬手便将面前的人扫了开来。他惯来力道极大,尤其是陡然间爆发的力道往往不受控制。任何一个寻常人被他这样一扫,能将对面的墙壁砸得四分五裂,然而肉体碰撞上墙壁的闷响却并没有响起。取而代之的是珠子似的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啪”的一声响动十分轻微。伴着那声轻响,周遭的一切犹如云雾般骤然而散,不论是恼人的热气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均被驱散开来。薛闲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四周——他仍旧坐在桌案上,头顶空空一片,还未封上。桌案上的油灯也还未熄,玄悯正阖目垂手,静静地站在他身边。而至于一度消失的石头张和陆廿七,则倒在地上,昏睡不醒。这种模样他还是见过的,这是各自陷进了某个阵局里,还未脱身。薛闲冷声一笑,转头冲隐在黑暗的角落里抬手一抓。借着,一个重物便被强行拖拽到了他脚前的地上。那是一个瘫坐在地上的人,灰头土脸,形容狼狈,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先给我说说,你这布的是什么邪阵。”薛闲两指虚空一挑,那人便被掐了喉咙似的仰起了头,“再回答一句,你可曾碰过龙骨。答完了给你个讨价的机会,看你怎么死比较痛快。”那人口里直溢血沫,即便这样,他还是露出了一个颇为狼狈的笑,粗哑地道:“可惜了,只要再稍晚一会,咳……就成了,可是不急,还有三个。”薛闲脸色更冷了,抬手便要动作。然而那人又开了口,“你可……可帮不了他们,心魔这东西,还得自己来脱,只要有一个晚一些……”那人说着,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而后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的过程中又呛进了血沫,咳得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同寿蛛(四)心魔……薛闲眉心一皱。他不是没听说过利用心魔将人困住的阵局,事实上,这种阵局往往被人用来应对最难保命的困境,碰上能耐远远高于自己的对手,或是碰上人数过多的夹击和围攻,这种阵局能一定程度上牵制住对方,以赢得一线生机。这也是少有的可以以弱敌强、以少胜多的方式。毕竟心魔人人都有,或是欲望,或是困惑,再不济也有会有些念想,可大可小,可近可远…… 有些过于弯绕隐蔽,甚至连自己都不曾发现,却能被这阵局勾出来,加深放大至足以侵扰人心。即便是薛闲,在听见“心魔”这两个字时,眉心都猛地跳了一下——他的心魔居然不是在广东华蒙海边被人抽去筋骨的瞬间,也不是想要让抽骨之人血债血偿的念头……方才幻境中所提到的都不是能和这些相提并论的事情,他绝不可能仅仅因为想从这石室里出去就被这阵局勾得魔怔了。既然不是因为那些事……那便只能是因为人了。和他同在幻境中的只有一个人,玄悯。这也是陆廿七和石头张都莫名消失了,而玄悯却还在的缘由——因为他就是这阵局勾出的心魔所在。只是因为心魔不深,亦或是破绽于他而言算得上明显,这才得以脱身而出。薛闲脸色几度变幻,最终恢复到了面无表情的森冷模样,将那苟延残喘之人丢在了地上,缓缓擦净了手上沾到的一点血污。这人确实满满都是油尽灯枯之相,却又因着某些东西而抱着一丝微末的希望,所以他双眸虽已涣散,却又透出一星癫狂的亮色来。薛闲想起他方才颠三倒四的话,寒声道:“你打的什么主意,现在坦陈还能让你多苟活一个时辰。我弄清楚也不过是多动一动手指的事,倘若你非得犟这一口气,让我自己动手,那可就连一个时辰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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