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若是白日,或可看清,号称“禁军”加上“皇城卒”的一群人,内里其实有部分步伐不齐,因为这里只有小部分是皇城卒,其余要么是被俘的反军,要么……只是厢军。禁军是天子之守卫,而厢军,只是杂役军罢了,平素疏于教阅,不堪一击,多数时候,不过为大名府巡巡各坊市。——所以温澜正是偷了叶谦的官印,初时才调动这些人。虽说这些只是厢兵,且不堪一击到谋反都没人惦记他们,可是,此时的反军哪里分辨得出,他们早已自乱阵脚。温澜再看去,赵理的身影已消失在一片混乱之中。“陛下,臣恐怕赵理逃窜,请去擒拿。”温澜身下的马匹好像也感受到了她的心情,在不停地踏步。“可。”皇帝点头。温澜眼一亮,与王隐换了个眼神,赶马要走,马身却险些撞着一人,她低下头去,那人也抬头。“……”叶训迅速捂着脸。可温澜已瞥见他的脸了,嘴角微翘道:“叶承旨小心些,别被马踢着了。”叶训尴尬欲死,不敢看她,“多,多谢指挥使提醒……”定局反军军心溃散,败局已定,到此时,赵理已无力回天,消失与乱军之中。温澜却穷追不舍,临行前从王隐处将弓箭拿上。策马向南,瞥见赵理与几名侍卫赶马奔逃的背影,大家身下俱是骏马,一时追赶不上。温澜脚踩马镫站于马上,一声唿哨,马人立而起,她伸手一抱横斜的树木粗枝,身体一勾,灵巧地翻身坐在树干上。她将背上弓箭旗下,搭弓拉弦,连发五箭,屏息凝视,箭箭命中一抹晃动的身影。只见他们身子一歪栽下马,又叫马受惊,或踢或踹。受惊的马匹向前奔逃,只余下两人,是赵理与最后一名护卫,勒马看地上的伤者。此时温澜手中已只剩一支箭,她一踩脚下的树干,扑到前头更高大的树上,再往上爬了一截,将最后那支箭也射了出去。护卫觉察箭枝破空的轻微声响,伸手把赵理按伏下。——不过,这支箭原也不是射向赵理的,而是射中了赵理身下的马,箭矢入肉三分,骏马嘶鸣一声,将赵理甩了出去,然后也几步跪倒在地。护卫脸色一变,也勒住身下马匹,下马扶住赵理。他回头看了看,自知是有高手跟在后头,拉来自己的马急声道:“郡王可无恙?快些乘属下的马。”赵理倒没摔出好歹,他扶着树自己站好,摇了摇头。以皇帝对恭王府的忌惮,赵理自幼没有被养废就算是好的了,又怎会和他爹一样习武,因此可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现下只有一匹马,两人共乘影响脚力逃不走,但赵理一人,恐怕也是凶多吉少。赵理沉默片刻,说道:“来者武艺高强,不是王隐便是温澜,你自逃命去吧。”护卫浑身一震,低头道:“……属下,属下誓死保护郡王。”他家中世代都是恭王府的侍卫,问他怕不怕死,他也是怕死的,然而叫他扔下赵理,比让他死还难。正是此际,温澜已滑下树,到了半截时向旁一跳,稳稳坐在小步踏来的坐骑背上,然后再一夹马腹往前。温澜到了近前,环视地上七零八落的侍卫,将腰间所佩的错银手刀抽出,淡淡道:“郡王随我回去吧,陛下仁善,必会留你一命。”赵理笑了一声,仁善,只是需要仁善之名罢了,他仰头道:“温指挥使,禁军其实,其实还被困在城外吧?否则,为何只见你与王勾司,却不见马指挥使。”虽然朝中不许营私,结义兄弟,但大家陈琦那几个义子亲密无间,甚至同在皇城司任职,虽说是从陈琦处赁下来,但拉帮结派是显而易见。可谁不知道,这是陛下默许的。像这样的情形,马园园不在,赵理结合阵上形势,便猜到了真相。温澜随意一笑,并不反驳。赵理深深看着她,虽然今日并非都是温澜出头,反而由东宫与王隐打头阵,但他几乎可以确定,今日的一切与消失了一年的温澜脱不开干系。那些若隐若现,让人几乎分辨不出是巧合还是暗中设计的推动,在此时也明晰起来。“温指挥使真是仔细,连我要起事都能查探到。”赵理目中满是怀疑,“可我仍是不明白,你如何得知,既然知晓,又为何会拖到今日。”倘若温澜伺察到什么证据,只需报于皇帝知,他早便没命了。可看上去,温澜像是毫无证据,否则也不会只能在暗中设计了。“是为了……让我彻底的失败么。”未等温澜回答,赵理自语道。皇帝早就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近年身子不佳,而东宫年少。可是碍于名声,不能直接动手,反而要优待,所以,就放任他起事么?所有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装出来的……赵理沉浸于自己的思虑。温澜翻身下马,还未走近,护卫举刀相向,虎视眈眈。“看来今日,不取你性命,是没法将郡王带回去了?”温澜隐约记得这个护卫,在梦中,她也与其交过手,只是人手不足,唯有牺牲自己保证东宫脱身。护卫也道:“阁下若有本事,尽管来取我项上人头。”温澜冷笑一声,手刀沉沉劈下。护卫忙一挪步,推刀来挡,双刀沉重地碰在一处。可就在相接的瞬间,温澜的刀滑溜溜地一撩,错开了他的刀刃,侧着一斩。她刀势极快,划在护卫胳膊上。温澜的刀开了深深的血槽,霎时间鲜血就顺着血槽涌出来。护卫可以觉察到温澜气力并不十足,但是她步法太灵巧,将大开大合的刀法使得动如滚珠,难以直接刀刃,又要处处防备冷不丁地刀锋。护卫暗暗想,这个人的刀,真是如其人一般狡诈。温澜等这一日太久了,但到了眼前,她越发冷静,手刀从肋下一掠,迅疾得只剩刀影,这一次将护卫的刀挑到了半空中——刀身映着清凌凌的月光,叫护卫浑身一寒。呲。刀锋刺破空气,几乎细不可闻的一声,皮肉绽开,紧接着是护卫的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人已跪在原地。温澜没有选择跨过去,而是从旁绕过了护卫的尸体,她如玉的面颊上还带着两点血迹。林虫鸣叫,月冷如霜。赵理终于完全死心,平静地道:“走吧。”“等等。”温澜说道,“把裤子脱了。”赵理就像没听懂温澜的话,“你说什么?”温澜再次重复,“把裤子脱了。”此时此刻,赵理俊脸上神情僵硬,死灰一般的心却升腾起满满的荒谬,“这难道也是陛下的命令?他要折辱我至此?”温澜面无表情地道:“不,想折辱你的是我。我公报私仇。”赵理久久无语。远处仍有喧嚣之声,火光还在放肆冲天,成王败寇,英雄末路,赵理设想过自己的成功,也设想过自己的失败,但他从未想过失败后会有这样的遭遇。可温澜却想过很多回了,每次午夜梦回,被噩梦惊醒后,她总忘不了梦中的心惊与耻辱,就算那一切在现在并未发生过,她也无法忍受。她要亲手碾碎那个梦境。现在,她才真正地通体舒畅了。嘉宁七年的事注定在史书上一笔带过,恭王父子谋反,恭王自尽当场,陛下念及旧情,将广陵郡王夫妇贬为庶人,圈禁高墙。而温澜几乎一月都待在了皇城司,他们还有肃清余党之事要结算。当她知道恭王死前所言后,沉默了很久,这就是皇家。当日救驾之人,军士皆有重赏,众臣与家眷得到安抚,甚至王隐与马园园加了衔儿,涨了不少食邑。唯独温澜,什么也没变,反而被陛下叫去私下训斥了一顿,然后重回指挥使之职,不升不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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