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狂笑之声不绝,卷起熠熠的衣袖,向着尹琇湖走去。这天下第一邪教的教主,在他看来,却不过是敝履破帚,随便就可以抛弃了!崇轩望着他,神色丝毫不动,也看不出是喜,还是怒来。他缓缓道:萧兄似乎忘了一事?萧长野脚步不停,道:由他去罢,江湖中的事情,忘了也罢!崇轩淡然道:西昆仑石,难道萧兄也忘了?萧长野霍然顿住脚步,默然良久,道:西昆仑石,不在我身上!那巨石上的几位长老一齐大惊,怒喝道:你说什么!教中秘宝,怎可失落!早知道会有今天!纷纷扰扰,吵成了一片。崇轩静静地等长老会的怒喝静了下来,方才问道:西昆仑石乃是本教教主的印信,萧兄将其失落,想必有必不可的理由。萧长野摇头道:没有什么理由,姬云裳制住了湖妹,要我拿西昆仑之石交换,我就给她了。四下又是一片惊声。萧长野这句话,不仅意味着印信遗失,而且还意味着又和华音阁、曼荼罗教这两个最棘手的门派结下了梁子,只怕比数闯少林的后果还要严重。萧长野掌教这十几年来,并未能大有功于天罗教,惹下的麻烦却何止千千万万!崇轩怔了怔。他城府虽深,涵养虽高,但这样的理由说了出来,却也忍不住心神一动。对于他来讲,心神动了的意思,就是要杀人!但他随即轻呼一口气,将初涌起的心神震慑住,微微笑道:萧兄真是情种,你的那位湖妹,想必很是欣慰的了。所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萧兄用情,当真无人能及。向来周幽王之烽火,唐明皇之鼙鼓,也不过如此。萧长野笑道:你太夸奖我了。我哪里能跟古贤相比?只要崇兄能放我走,我就感激不尽了。崇轩道:谁不放萧兄走?萧长野道:我虽然不识时务,却也看出长老会已经内定了崇兄为本教的教主,我失去教主信物,难道崇兄肯放我走?崇轩淡淡道:西昆仑石虽然珍贵,但毕竟是一块石头,萧兄乃是上届教主,自然比一块石头珍贵多了。萧长野一怔,倒没想到崇轩如此说。他疑道:从第一代天罗教祖创教始,天罗教便以西昆仑石为教主印信,崇兄莫非要变祖宗之法么?崇轩微笑道:千年之后,此日之法便是祖宗之法。西昆仑石可为教主印信,波罗镜、灞雨环当然也可以。从今日起,天罗教不要什么印信。萧长野愕然道:不要印信?这怎么可以?崇轩傲然道:我便是教主,还要什么外物做信?萧长野瞳孔骤然收缩。他的目光宛如细芒,直刺在崇轩的脸上。仿佛要将崇轩刺穿灼干,露出骨子里面最深处的渣滓来。但崇轩岿然不动,微笑面对着他的目光,似乎一点也感觉不到萧长野凛然生威的杀气。萧长野双目慢慢合起,目光越来越尖细,也越来越锐利,终于叹道:果然英雄出少年,萧某老了!此话说完,他袍袖轻拂,卷起一阵微风,萧长野挽起尹琇湖的手臂,缓缓下山。他走得虽然缓慢,却再也没有回头。崇轩微笑看着他们,并不说话,也未阻拦。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棵树,一尊石,一片流云,一点暗光,隐隐然将自身的光芒渐渐散发出去。郭敖从他身前走过,突道:你用剑?崇轩微笑着摇了摇头。郭敖吐出一声长气,道:我本想和你比剑。崇轩不答,郭敖缓缓向山下走着。崇轩突然道:大悲极乐剑并不是天罗教一流的剑法。郭敖也不回头,冷冷道:我练剑,不练剑法!崇轩不再说话。夜色浑茫中,萧长野、尹琇湖、郭敖、李清愁、铁恨渐渐走得远了。巨石上苍老的声音道:教主,你为什么要放他们走?崇轩昂首看着天色,突然缓缓道:云深风沉,看来是要下雨了那长老见他不回答,便不再问。崇轩回首缓步走了几步,突然笑道:天寒露晚,五位长老难道不想喝一杯?众长老默不做声。崇轩也不听他们回答,挥了挥手。几位小童忙从石后转了出来,手脚麻利地抬了桌子、椅子在山顶平整处布置起来。顷刻之间,梨枣山果,海珍野味,装了几盘子送了上来。但就是无烛。沉沉夜色中,崇轩在一张椅子上坐了,笑道:众位长老,请了。巨石上传出一阵淅淅碎碎的声音,天罗教最神秘、权力也最大的五位长老,从石上走了下来,坐在崇轩的对面。崇轩拍了拍手,就听一个妩媚的声音笑道:酒来了!顿时一阵甜香沁来,一人袅袅婷婷地走了上来,怀中抱了个大大的酒坛子。她才走上,便是一阵轻笑:这是绍兴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奴家特地准备了来祝贺教主的,几位长老尝尝,这酒闻起来香醇,后劲可足得很,几位可别喝醉了。说着,又是一阵娇笑,转身在石桌上点了一根红蜡。她声音妩媚,仿佛是对着二三友熟之人嚅嚅絮语,竟然半点恭敬之意都没有。但众长老仿佛司空见惯了,默然坐着,也不说话。红烛临风跃动,照亮了四周夜色。闪烁的微光之中,崇轩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脸上本无血色,但眸中却似有无尽的华彩透出,层层叠叠,流转不定。幽漠的彩光宛转映照,在他清逸出尘的脸上投下氤氲暗彩,却又带上了一丝诡异的邪气。然而,更为诡异的却是彩光来源之处。他的瞳孔澄澈如浅湾,却又比大海还要深沉。而且,并不止一个。双瞳重华,如远古圣君瞬,本是圣人之质。然而他整个人正如这双生彩瞳一般,一面沉着、冷静、决断,远比萧长野更适合作这君临天下之主;而另一面,却隐于这无尽夜色之后,让人永远无法看清,只是冥冥中透出一种如炼狱彩莲般的妖异来。那女子笑靥如花,轻轻捧起酒坛,在六人面前各浅浅地斟了一杯。然后捧起崇轩面前的那杯,笑着送到了他嘴边:教主且满饮了这一杯,我讲个很好听的故事给你听,好不好?崇轩目光一动,微笑道:好。不过你的故事若不好听,我可是要罚的。那女子甜笑道:若是好听了,教主赏不赏?崇轩道:赏。别人不赏,宁仙子怎可不赏?他的神色忽然就变了,仿佛一杯酒喝下去,美人软侬的几句话后,他便成了江南烟雨中隈红倚翠的浊世佳公子,再也没有与萧长野相对时的肃杀之气了。宁九微笑道:那么你听好了。从前有个守财奴,辛辛苦苦赚了好多好多的金子,守财奴很是高兴,天天就躺在这金子上,别人连看一眼都不许。又忽然有一天,一个人将他这些金子全都偷走了,然后一把火将他的房子也全烧掉了,守财奴一气之下,就气了个半死。我说的这个故事,好不好?崇轩用两根手指轻轻将酒杯拈起,放到唇边浅浅一酌,道:故事不好,金子好。宁九微笑道:那就将金子抬上来!她拍了拍手,几个黑衣大汉从暗处走了上来,跪在崇轩面前。他们每人背上都背了好大的一个包裹。若其中真是金子,怕不有几十万斤。宁九微袅袅婷婷地走了过去,揭开其中一人的包裹,笑道:这是达摩堂的金子。又揭开另一人的包裹,笑道:这是戒律堂的金子。她双手不住揭着,口中也不停说道:哎呀,还是藏经阁的金子最多,什么七十二绝金、什么达摩遗金、什么金刚金、阿含金、妙法金、尊胜金、阿弥托金、无量寿金,我统统给一包子包了过来,反正教主是识货的,日后分门别类,总能从沙里淘出黄金来。崇轩点了点头,道:故事说到这里,就好听了。有没有弟兄伤亡?宁九微笑道:全凭教主的神机妙算,那些和尚们果然全都去围攻萧长野了,本来戒备森严的藏经阁,只有几个三代的弟子守着。咱们几十个人冲进去,他们就一齐阿弥托佛了。然后一把火放了进去,一切就都揭诋、揭诋、破了没揭诋了。萧教主变成萧兄,萧兄又变成萧长野,这上一代的教主,已彻底变成明日黄花,为江湖中的大浪所淘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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