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它最终一个字都没能送到荣靳之手上。因为那是一九四零年,中国近代史上最黑暗的时代,战争分裂了无数家庭,令丈夫失去妻子,儿子失去父亲,纵然只有一水之隔,荣靳之也无法收到妻子的家书。荣家大少奶奶就这样坐在这间华丽而空阔的屋子里,一笔一笔写下给丈夫的话,直到香港沦陷,家族分崩离析,不得不远渡重洋去往英国。临走前她将这些家书封在卧室的暗格里,希望天可怜见,丈夫有一天能安然返家,打开她为他留下的最后的情话。李维斯轻轻抚摸那些尘封了八十年的信笺,最终没有打开,没有偷窥一眼,那是属于荣靳之夫妇的心酸与甜蜜,若他们在天有灵,一定不想为外人所道,即使是自己的后人。李维斯打开双肩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将里面零零碎碎大大小小的纸片一个个理好,和那些信笺放在一起。那是荣靳之在香港和南石头集中营为妻子写下的家书,有些在信纸上,有些在烟盒上,有些甚至在干枯的树叶上。他费尽心机保存着这些手书,将它们和揭露日君暴行的手札包在一起,最后由于骅带给了荣家二少,又辗转捎给了远在美国的荣家大少奶奶。可惜收到这些家书的时候大少奶奶已经病故了,这些东西连同手札都被封存,隔了两代人之后才交到了伊登手上。李维斯在整理手札的时候发现了它们,同时发现了荣家大少奶奶到美国以后写下的日记,知道她当初曾经把写给丈夫的信留在荣家祖宅里,于是和宗铭商量来一趟广州,让这些尘封八十余年、辗转大半个地球的家书能够合在一起,籍此安慰荣靳之夫妇在天之灵。李维斯将那根荣靳之亲手雕刻的发钗压在家书之上,合上木匣,放回了床下的暗格里。一切恢复原状,窗外夕阳正徐徐下坠,荣家老宅在晚霞中显得沧桑而平静,仿佛那些在八十年前死去的先辈,看浮云明灭,时间更迭,肉身虽陨,魂魄却与这片土地长存。“你说他们会后悔吗?”李维斯趴在槛窗上,看着窗外火红的晚霞,幽静的园林,喃喃道,“荣靳之、于骅,还有那些我们不知道名字的烈士,他们会后悔吗?”“不会。”宗铭轻轻摩挲着他光滑的后颈,说,“有信仰的人最坚定,最幸福,虽然为之献出生命,但灵魂永远充实。”“他们会怕吗?”李维斯问,“那么多杀戮,那么多痛苦,鲜红的血、同胞的哀嚎、家人的眼泪……他们会怕吗?”宗铭沉默了,良久才哑声道:“不会。”李维斯点点头,道:“那就好。”深夜,李维斯给宗葳葳洗好澡,将他塞进被窝,躺在旁边给他讲自编自导的猎奇通话故事。宗葳葳听着听着,大眼睛慢慢合上,呼吸匀净,沉入梦乡。手机忽然一震,李维斯轻手轻脚下床,打开屏锁,惊讶地发现沉寂了四年的ubra启动了,系统显示管理员发布了一条信息。宗铭:咸鱼们,集结!洪流,洪流!连绵的樱花像彤云一样笼罩着远方的山野,仿佛大地溢出的魂魄,美得凄迷。关于大陆战争的信息早已传遍这片土地,连村落里的小学校都开始教孩子们唱军歌了。伊藤光站在细雨蒙蒙的街头,听到不知哪里传来的铿锵的歌声,带着童音的稚嫩,颂扬着战争的荣耀与军人的牺牲。“庙行镇前敌阵兼,友军已经攻上前……”“涯塘何处是尽头……”反反复复,一遍一遍,仿佛这样就可以驱散人们因为亲人阵亡而产生的悲伤,驱散他们对战争的茫然和恐慌。伊藤光叹了口气,握着皮箱大步往家中走去。医馆里坐满了问诊的病人,春季节气变换,老人和孩子最容易生病。伊藤光没有惊动忙碌的父母和兄姐,从侧面的楼梯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打扫得很干净,显然母亲已经收到了他之前发出的电报,伊藤光将行李箱放进壁橱,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坐在窗前给自己煮茶。初春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细雨夹着几片樱花飘进了窗口,伊藤光将那些微湿的花瓣捡起来,随手夹入桌上的讲义,视线在讲义封面的签名上一顿,久久无法移开。四年了,老师离开日本已经四年,不知道还会不会想起他这个任性的学生……伊藤光幽幽回想着四年前和老师荣靳之把酒夜谈的情形。那也是一个春日,他们就坐在这张桌子旁边,窗外是连绵的春雨和盛放的樱花,远处的居酒屋传来歌女荼蘼的歌声,和着尺八苍茫的旋律,空净悠远。他们从西方医学聊到传统中医,从日本的俳句聊到中国的歌行,最后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到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上。出乎他的意料,一向温和的老师忽然流露出了强硬而激烈的一面,咄咄逼人地反驳了他关于这场战争的看法,抑或是日本主流舆论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最后摔碎酒杯,拂袖而去。酒醒之后他深深地为自己的失礼而感到懊恼,他觉得一定是酒精蒙蔽了自己的理智,才会在那样美好的时刻忘记老师是一个中国人,无论日语多么流利,仍旧是一个百分之一百的中国人。他不该完全站在日本的立场上和老师讨论那样尴尬的话题。他想要向老师道歉,然而赶回学校的时候才知道对方已经登上了驶往中国的客轮,完全没有留给他告别的机会。一转眼,已经四年了啊……伊藤光叹了口气,将夹着樱花的讲义放在一边,这时门响了,母亲走了进来。“你回来啦。”母亲喜气洋洋地说着,用围裙擦了擦手,“我还以为会是傍晚呢,最近的班车总是延误。”“路程很顺利,所以提前到了。”伊藤光给母亲斟上茶,“见下面病人多我就没敢打扰你们,怎么样,最近很忙吧?”“是啊,年轻人都参军了,老人和孩子没人照顾,所以今年的病人格外多呢。”母亲显然渴坏了,一饮而尽,抱怨道,“叫我说,有些年轻人也太自私了,为了打仗把一家老小丢在家里……”“这怎么能叫自私呢?真是妇人之见!”父亲推门进来,严肃地打断了母亲的话。伊藤光连忙向父亲行礼,给他斟茶。父亲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说:“很好,比去年壮实多了,越来越像个男子汉。”“我都二十四岁了,爸爸。”伊藤光哭笑不得,“要不是为了上学,我恐怕都有孩子了,您现在才发现我像个男子汉吗?”父亲愉悦地笑了,摇头饮茶。母亲退出去准备晚餐了,父亲敛起微笑,问道:“这次回来,是因为参军的事情吗?”伊藤光的心沉了沉,点头,“是的,学校向陆军省推荐了我,我有些拿不定主意,所以想听听您的意见。”“你都二十四岁了,还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呢?”父亲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充满令他心跳的洞察力。“您知道,我的理想一直是成为一名医生。”伊藤光斟酌着说,“一开始学校说陆军省的人想见我,我以为他们是想招募我作为军医,所以就答应了,但见面之后……见面之后才知道他们是想为加茂部队——现在改名为东乡部队——招募一批医学高级人才。”“加茂部队?”“是的。”伊藤光低声说,“一个以防疫为名,实际上研究细菌武器的部队。”父亲微微动容,半晌才道:“难怪你……”“我想成为医生,而不是战士。”伊藤光痛苦地说,“生命是医生最应该敬畏的东西,而战士的任务却是无情地收割它们。爸爸,我很矛盾,我是日本人,理应为自己的国家尽忠,但我不想以这种方式,违背自己原则的方式为国尽忠。”父亲沉默片刻,道:“不管是治病救人,还是研究细菌,都是医学的一部分。科学和技术永远是纯洁无辜的,你要记住这一点。”伊藤光一怔。父亲接着道:“优胜劣汰,是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既然我们身为优秀的大和民族,就有责任将自己的民族发扬光大。所有的日本军人都背负着这项光荣的使命,是我们民族复兴的先锋、开拓者。他们流血牺牲,并不是为了收割生命,而是为了整个大和名族,明白吗?”伊藤光被他严厉的语气吓到了,深深低下头去。“任何进化,即便是小小的进步,过程都是曲折的,甚至是黑暗的——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你死我活的战争史。”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需要进化和进步。光,你太善良太单纯了,把医学想象得太高尚,太理想化了,事实上它和其他科学一样,是没有任何附加的意识形态,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在这个时代,你必须把自己从作为医生的高尚的梦境里抽离出来,落落地,首先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日本人!”是这样吗?伊藤光光汗湿浃背,内心的矛盾却似乎并没有因为父亲这番话而有所减轻。父亲有些失望地看着他,顿了顿,忽然提高声音道:“告诉我,光,我们的一切是谁赐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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